想到这里,封如故睁开双眼,又闭上了左眼,以右眼看向如一。
视力受损后,他只能看到一团朦胧的虚影,
虚影里,隐隐能窥见如一年少时的轮廓。
最初捡到小游红尘时,封如故是很有些头痛的。
送回风陵自是不可能。师父与师娘未必会在山中,不知此时在哪里仙游;师兄还在闭关中,燕师妹耐心还不如自己;若是丢给风陵中级下级弟子,小红尘什么都不会,搞不好会被他们戏耍。
送到荆三钗或是韩兢那边暂时寄养,倒是个好办法。
但问题来了,这孩子这么好,万一这俩人把他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不还给自己,那该怎么办?
到头来,封如故只能认下了这个白捡的大儿子。
他叹下一口气,在白纸上写了个墨汁淋漓的“人”字,问在身旁小高凳上跪坐着的游红尘:“这是什么?”
游红尘摇一摇头。
他能听懂人说话,却不很会说话,一颗脑袋比白纸还干净。
封如故撑住头,叹了口气:“这是‘人’字。”
游红尘点一点头,目光懵懂。
封如故捏住他耳垂上的红痣,轻轻拉扯:“听我授课,不是光带耳朵就可以的。‘人’——跟我念。”
游红尘张一张嘴巴,模糊地发音:“……‘人’。”
封如故指一指客栈外面形色匆匆的人群:“这来来往往的众生,就是‘人’,你是人,我也是人。长得和你我相似的、会动的活物,就是‘人’,但‘人’只是一种皮相而已,与内在无关。有人有神性,有人有兽性,因此不要以相取人……”
说到此处,封如故才从游红尘清澈而疑惑的目光中察觉到,自己话太多了。
现在不管教什么,他都听不懂,不如让他先把字练熟,再慢慢教他意思。
封如故定定神,挥毫默写下《清静经》中的一段,“安神养气,宁静思虑,静寂身心,神光徐徐,无挂无碍,清静如一,不拘时节,心随经寂”,放在游红尘面前。
“拿起这杆笔,照着这行字影写。”
他将薄而透明的“荆川纸”蒙在墨迹未干的白纸之上,推到游红尘跟前,又把毛笔手把手交到他掌心,嘱咐道,“要把字记住啊。晚上回来我要考你的。”
游红尘看着他,含糊道:“写。”
封如故:“嗯。”
这回游红尘听懂了:“……要……记住。”
封如故笑起来,摸摸他柔顺的额发:“乖。”
安排好他,封如故就打算去外面逍遥一阵,顺便打探一下城中有没有哪家小曲唱得好的秦楼楚馆,点一壶本地香茗,将小曲曲谱收录下来,以纪此地风土人情。
然而他在外面的茶摊上饮了一壶清茶,心中始终有些挂碍。
……他满眼都是游红尘趴跪在桌子边,笨拙地握着笔、孤零零默写着他其实根本不认识的字。
从学剑起便战无不胜的封如故天人交战许久,终究还是被脑海中的虚影打败。
他去了点心铺子,问老板哪种点心果子是城中孩子最喜欢吃的,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包,天未黑时便返回了客栈。
他走的时候游红尘是什么样子,他回来的时候,游红尘还是什么样子。
封如故无声无息地开门,走到他背后,探了脑袋去看他的功课完成得怎样。
他自认为没有弄出任何动静,谁想游红尘竟像一头捕猎技巧娴熟的小兽,不声不响,猛然反手擒住封如故衣领,右臂跟上,把封如故直接面朝下按到了桌子上。
封如故一是没加防备,二是没想到游红尘力道如此之大,被按倒时,他和游红尘的惊讶程度简直是不相上下。
游红尘骇了一跳,松开手去。
“我,我以为,会打我。”
他一着急,话就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人,在我后面,就会……”
封如故勉强听懂了一些。
他从小和一群孩子作为祭品,在封闭的小室内养大,兽性本能远大于人性,总是提防后背,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