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布。
姜采青跟布帛铺的樊掌柜说起棉布的时候,樊掌柜只说卖棉布挣钱少。张家的布帛铺子里主要经营的丝织品,毫州轻纱越州的寺绫,全国各地来的丝绸锦缎,按现代行话说叫走的高端路线。
像棉布当然也有,却不是挣钱的主项,富贵人家穿绫罗,百姓们才穿这些棉麻葛布,大约因为主妇们都会织布吧,小农经济使然,自家就能织的布,谁还花钱来买?因此销量就很少了。然而棉花传入中原之后,在这偏北方地区已经种植开来,当地女子织的细棉布是极好的,便会有行商来收购,再贩运到全国各地去。
让外地行商来赚钱,她为什么不坐地收购?比那些行商应该有优势。对普通百姓来讲,这年代麻布还算是主流衣料,麻布轻柔透气,然而产量低且保暖性不佳,如今在当地棉布已经逐渐取代了麻布,放眼全国麻布终究要被棉布淘汰的,天时地利,销路反正不愁,经营得好了,也做个垄断企业岂不是好?
姜采青心里打定了主意,便发了话下去,叫樊掌柜按市价大量收购棉布。樊掌柜看起来疑虑重重,也担心铺子里流通的银子不足,架不住姜采青做了决定,便也没敢再反驳。
在姜采青心里头,这路子自然是对的,没想到话刚说出去,后院就有人急了。
隔日午后,姜采青小睡之后才起身,周姨娘就急急找了来,开门见山问道:“青娘,我听说你叫布帛铺的樊掌柜坐地收买棉布,可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姜采青随口道,“我叫他们去四乡里贴了告示,按市价大量收购细棉布。”
“收那么多棉布做什么?你怎的也不跟我商量一声?”周姨娘埋怨道,“这样大事情,你也敢自作主张,铺子里棉布并不挣钱,你这样放开了收,且不说哪天卖的出去,这要占着多少银子呀。”
“庄子、铺子的事情,银瓶姐姐自从交给我,不是一向不太过问的吗?”姜采青笑笑说道,“我只当银瓶姐姐既然放手不过问,就懒得再理会这些俗务,也就忘了特意找你说了。”
既然是我掌家,做什么还得你批准不成?姜采青看着周姨娘不悦的脸色,当真不知道她着急的什么。
“既是你掌家,我本不该过问。”周姨娘听着姜采青的话不软不硬,顿了顿,便又气不过说道:“并不是我要掣肘,从你当家理事,一向稳妥,我自然是放心的。可这收购棉布不是小事,只怕你这样收下去,不光铺子里流转的银子不足,少不了还要动用家里的银子,这样一大笔银子,就算你棉布卖得出去,要哪天才能回本?要是赔了呢?这家产总不是你自己的,你这样拿着大笔现银当儿戏,张家就算有几个钱,哪里折腾得起?”
话不中听,姜采青不由也沉下了脸。她侧头看着门外的庭院,压住火气,慢悠悠说道:“我自然不敢拿着银子儿戏。这家产不是我自己的,也不是谁自己的,我既然收购棉布,总有我的道理,无非是不想这一大家子人坐吃山空。或许我年纪轻叫人看轻,银瓶姐姐若觉着是儿戏,就请好生教教我才对。”
“我也不是要责备你。”周姨娘见姜采青生了气,不想跟她正面撕破脸,不由得心中就示了弱,便又放缓语气道,“我无非是担心你。生意买卖毕竟不简单的,所谓士农工商,商贾本来末流,张家耕读传家,除了两个铺子,也不曾做过商贾,便是贩运棉布能挣钱,我们也找不清门路,弄不好银子打了水漂。我们不过是这内宅妇人,如今又寡居弱势,总归守住家业为好,实在是怕风险的。”
“守住家业当然要的,可这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如今既然叫我掌管家业,我还不是想要家道兴旺!听说银瓶姐姐也管过几个月的家,该知道柴米贵,你且去看看账上,看这张家丧事过后还剩下几个现银?我们内宅妇人,就只管守住家业,坐吃山空,若因此短了银瓶姐姐的吃穿用度,不知你可还乐意?”
倒跑来跟她说什么门路,张家的铺子能运来全国各地的丝绸绫罗,自然也不愁门路把收来的棉布卖出去,并且姜采青敢打赌,当地的棉布既然经由行商销往全国,她这样坐地收购,虽然投入的资金多,但很快就能形成垄断之势,只怕不用她去找门路,门路就该自己找上门来了。
跟周姨娘一场争执不欢而散,姜采青见那周姨娘低着头咬牙不言语,想想她那杀母夺子的阴毒心思,心说你当真是提前把这家产当做你自己的了吧,便嗤笑一声道:“这偏厅上好的香茶和点心敬着,上好的木炭烤着,银瓶姐姐不妨坐一坐,我去瞧瞧护院们习练拳脚了。”
护院们今日练的是短刀,料峭春寒里,二三十号年轻汉子皆是利落的短打扮,手握短刀、匕首,跟着王兆,卖力地练习各种动作,看在眼里顿时顺心多了,姜采青带着花罗远远看着,很快便把周姨娘带来的不快抛到了脑后。
王兆和耿江两位教头算得上十分用心,除了训练强身健体的基本功,每日教护院们勤恳练习□□、长棍。所谓一寸长、一寸强,长剑大刀太过张扬,棍棒正合适这样一队私家护院。至于这短刀,是近身搏击防卫用的,算是对□□棍棒的互补。
姜采青看的高兴了,摸着隆起的肚子,慢悠悠扶着花罗的手走回前院。这人啊,当真是容易入戏,装孕妇装得久了,她不由自主就喜欢摸肚子,差点以为自己真是个孕妇了。
一进前院的垂花门,便看见翠绮正站在门边探头探脑,见姜采青和花罗过来,忙迎了上来。
“娘子吩咐你的事儿都做完了?偷懒的吧,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花罗笑着说翠绮。要说花罗性子老实,却偏偏喜欢逗翠绮,翠绮便撇着嘴反驳道:“花罗,你明知道娘子叫我和茜纱一起学认字,怎么才算做完了?”
“娘子,奴婢专门在这里等你呢。”她说着,迎过来扶着姜采青,靠近她小声问道:“娘子,听说你跟周姨娘吵起来了?她做什么跟你生气?
这后院当真太小了。姜采青瞥了翠绮一眼,问道:“也没怎样。怎的了?”
“奴婢听说娘子跟周姨娘大吵一架,还不是担心您吗。周姨娘可不简单的,官人和大娘子去濮州那几个月,周姨娘当家理事,整个后院都得小心看她的脸色过日子。”
“看不出来啊,咱们翠绮可也不简单。”姜采青转头对花罗道,花罗便也笑着说:“你倒是怕娘子吃了亏?周姨娘那心眼儿却比筛子还多,她哪里会当面跟娘子闹开?无非争执两句,如今我们娘子掌家呢,谁又不是软柿子,你担心的什么。”
“那不一样,娘子这不是怀着身孕吗。”
主仆三人说着话进了偏厅,打理了家中几件采买小事,眼看着天色晚了,便索性叫人把晚饭送到偏厅来。炖成奶汤的鲫鱼,一条竟有一斤多沉,寒冬冰水里过了一冬天的,那鱼肚子里空空如也,味道尤其鲜美不腥。姜采青就着鱼汤吃了半个酥香烧饼,挑了几筷子清淡的小菜,便叫翠绮拿茶水来漱口。
她如今这身量长了不少,肉肉也跟着长了,比刚来时那枯黄瘦弱简直换了个人,因此晚饭便学着吃得清淡节制些,为免自己这小身材横着长成大肉包,总得自己管着嘴。
“娘子,外头周姨娘来了。”花罗低声提醒姜采青。姜采青抬头看时,周姨娘一只尖尖小小的金莲已经跨过高高的门槛,拎起裙摆移步进了偏厅。
“青娘晚饭用过了么?”
姜采青还真是佩服周姨娘的,下午两人才争执完,这一转脸,人家就笑吟吟主动来赶着说话了,半点都看不出隔阂别扭。姜采青放下手中的茶盏,一面心中感慨,一面也笑微微说道:“刚用过了。银瓶姐姐请坐。”
“我听说你这几天饭吃的不多,想来是累了,总归肚里的孩子为重,你自己可要多管着自己,千万别太劳累了。”周姨娘脚步款款走过来,在姜采青身边坐下,又道:“我特意叫素绫做了燕窝茯苓糕,叫她等会子送你屋里去做宵夜。就算没胃口,为了我们小官人也该多吃些。”
“知道了。谢谢银瓶姐姐。”姜采青宛然一笑,也不多说。
周姨娘看着烛光下姜采青那娇美的笑颜,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这后院里寡居的女人,虽说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难免寂寞空庭,如同没了滋润的花朵,美则美矣,总有几分干枯的感觉。却偏偏眼前这个年少女子,分明有一种别样的鲜灵劲儿,让她在姣好容颜之外,又多添了某种引人注目的光彩。
目光落到她挺起的肚子上,便微微一顿,周姨娘心里平添了几分晦涩酸楚。对她们这一群妾室,张官人在世时候,说不上宠与不宠,规矩之内对谁都差不多,吃穿用度也都是很好的,但有一点,无论对妾如何,绝对不会灭妻,反倒对正头娘子越发敬重体贴,这其中离不开礼法二字,却也有人家结发夫妻的情分。
那时候她只寄望着能怀个孩子,生下一男半女,叫整个张家高看一眼,便是正头娘子也要礼让她三分了。可谁知道,进张家门都十几年了,盼呀盼,自己肚子始终没动静,偏偏这新来的良妾才到官人身边几个月,就怀上了,反倒成了张家的主人。要说这苍天啊,何其不公!
周姨娘压下心底的翻腾,伸手过来,亲昵地拍拍姜采青放在桌案上的一只手,脸上带着些内疚说道:“都怪我这当姐姐的,你怀着身孕呢,我实在不该跟你争论。我这一下午来回思量,不住地懊悔,你说的也有道理,官人一去,这家里就没了支柱,一大家子就这么坐吃山空下去,你我倒次要的,将来这家业交到孩子手里,还能剩下多少?是你真能把棉布生意做得好了,也能给孩子多挣下一份家产。”
“银瓶姐姐想得通就好。”姜采青笑笑,“总归还是为了把日子过好。”
“就是要把日子过好。”周姨娘伸过来的手轻轻握了下姜采青的手,温温柔柔地笑道:“你我自家姐妹,素来处的好,便是争执两句也不会伤了情分,都是我的不是,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青娘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如今挺着个肚子,若是生气伤身,可就是我的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