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琴賦》里说:“琴德最雅”,张熙绪深深认同这一点,所以她的古琴演奏端丽,激扬,每一挥手,都温润中正。
正在卖艺的熙绪,心有一团愁雾,那里面有委屈,自怜,恼恨。演奏了如繁花争放的《玉楼春晓》,调回正调后,她开始演奏《鸥鹭忘机》,来自于《列子》的一个故事。
进得这里来,她第一次抬眼环顾,食客都有差不多的气质,有的吵些,有的深沉些,可是,一个微微卷发,有麦色皮肤的英俊男人,慢慢被聚焦,逐渐清晰。他正和朋友闲谈,连个正经的注视也谈不上。
张晨光,淡出好多年的一个名字复活了。不是应该发福吗?不是应该发际线退退退嘛?男人们讲好的“苟油腻,无相忘”呢?
卖艺的张小姐听着了一声家乡戏:“哎呀,我说命运呐!”
无疑地,这是张小姐的心在歌唱。
历经了十年的闭门不出,这个不婚不工作有抑郁症的姐姐,遭到了弟弟女友的高家庭的无情鄙视,因为她,耽误了弟弟张熙瑞的婚姻大事。
愧不能当呀,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就像烂柯山上遇仙的古人那般,推开门,这世界已非十年前模样,正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比方说不会用移动支付,不懂什么是直播。
一个东北人,后来到燕都生活,现在她要去到长三角流浪了,在放逐中顺便行千里路,是个好计划。
经过几次的燕都和中吴之间的往返,在这座江南城市安定下来已有月余。
不单为了谋生,也为与这世界握手言和,熙绪决定抛头露面,就是最最悲怆的,让人生出许多自怜的——卖艺。
步履沉重地背着古琴走进茶馆,如此雅致的所在,不仅有柔和的音乐还似有潺潺流水,她竟觉得这里冰冷异常。
不停安慰自己:咬咬牙,小熙熙,一定能挺过这撂地的首秀!
没勇气看周遭,打开琴囊,开始准备,熙绪进更衣室去换衣服。说是更衣室其实就是储物间吧,各种食材容器,她知道就连太阳也有背面,这种表面富丽堂皇的地方尤是。
躲着“龙井”让着“祁门”换上一袭自己设计的琴服,类似于一件亚麻汉服。里面的那层是轻轻浅浅的蓝绿色,外面那层是暗淡的略深的绿色,熙绪还记得当时从色谱里挑出颜色的优雅态度。
今天只能用“往事哪堪追”来形容了。
手指如扑花的蝴蝶一般飞在四徽到七徽之间。调弦,她突然明白了“转轴拨弦三两声”是什么,原来是调弦。
时间还是沉重地来到八点整,全中国卖艺人最忙碌一个钟点,线上线下,瓦舍勾栏。
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全都沉默了。第一个音符之前,熙绪安静地两手攥拳搭在琴桌边缘,与万千思绪做着斗争。所有食客都沉默着注视着这个新节目,淙淙的流水声仿佛节拍紧凑地不停催促,也罢!
十几年以来一直默默准备着一个一技之长,是那种足以与“测字”相抗衡的强大技能,随时可以变现。
即使有一天,身无分文立在长街,也不至于饿死,她就是这么悲怆地认为。作为一个东北人,熙绪确实是一个最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她正在给历代著名琴人道歉呢,《鸥鹭忘机》变成了鸥鹭忘记。
古琴是一种不能拿来卖艺的乐器,她被命运讽刺得五内俱焚。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抹复挑。
她突然一晚上不断零零散散背着《琵琶行》,在窘迫之上还更添窘迫。
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座上嘉宾,今天被那千多年前的琵琶女夺了舍,从唐至今,曾经秋娘也妒、善才也服的琵琶女的心境几人读过。
形可欺,而神不可欺,我神微动,而彼神即知。她强迫着自己回到忘谱之前。
指下的鸥鹭开始嘲笑地越飞越高。
她的左手吟猱苍茫遒劲,扑簌簌直穿耳膜和心脏。绝无一丝扭捏和惜力,也断不会过于夸张,刚劲也内敛。
一曲《忆故人》弹得凄艳悲切,低徊婉转。如果哪首曲子能让人陷入其中良久忘我,她觉得非此曲莫属,“低徊”这个词本就是给这个曲子定做的,插步部分就是一个“徊”字在弦间闪转。
熙绪迅速离座,想赶紧逃离那个一件夹克万多元的故人。
回到杂物间换上自己的宽大得不像话的灰色外套。熙绪颓颓地把琴抱进杂物间,她知道以目前的状态,她没法利落地把琴装进琴囊。
本来这个琴囊就很少用到,不太熟练。
想到而今要背着它与之相依为命了,不觉抬起脸,眼泪摇摇欲坠。
熙绪背着琴,把两只手都揣进肋间的大口袋,(一般地,琴人总是以一只手探到身后,作扶持之意。)工作人员可走后门,可熙绪偏就要和“江州司马”再擦一次肩,和十几年前绝不雷同。
真到那个盼望的瞬间,所有食客都看向这个有着落拓气质的帅气女人。熙绪赠送给张晨光一个大大的白眼。伸手搭讪还是漾漾秋波,她知道这两样东西她永远没有。但是“豆腐渣儿”遇到“一枝花儿”,一点不怂的态度要表达。
她恨这际遇呀,恨自己。
奔大门走去,身后传来几个男人起哄的话语。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