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例外。这个例外自然就是小凤仙。小凤仙当时十四岁,正在发育阶段,长手长脚身量单薄,走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尴尬,更何况是和如花似玉的姨妈、姐姐们在一起呢。因为知道自己并不美丽,她就显得尤其沉默。更因为沉默,她越发不起眼。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是张家的丫头也比她得意一些。母亲看她这个样子,不免有一点点气苦,尤其是已经有好几个声音在议论:&ldo;看,那就是张明铛……&rdo;
&ldo;小凤仙,你来看看,这个料子好不好?天热了,也该给你做件旗袍穿穿。&rdo;母亲闲闲地说。小凤仙伸头过去一看,那是一段白缎子,有稀疏的兰花图案,很雅致。但不知怎地,她觉得这个做蚊帐还可以,做旗袍穿在身上,素得过了。更令人难过的是,自己这单薄的身材,穿上旗袍,恐怕同一块门板相差不大吧。所以,她有点踌躇:&ldo;这个……&rdo;
其实,母亲并不一定是要她拿主意,甚至也并不一定要做旗袍她穿,只是要让她开口说话,显得活泼一点。小凤仙皱眉踌躇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得没有半点风情,简直气得要命,但面子上还是一点都不带出来,微笑着问:&ldo;怎么?不太喜欢吗?&rdo;
&ldo;也不是不喜欢,……噫,那边好象有新书……妈,我过去看看!&rdo;说话间,小凤仙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人也飞奔而去。
&ldo;若莲,看样子,咱们张家还要出个女秀才了呢!&rdo;入画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着说。若莲‐‐小凤仙的母亲是何等涵养,不动声色地说:&ldo;是吗?真是过奖了。&rdo;
当晚回到家里,关上自家院门,若莲把小凤仙叫到面前,还是淡淡的样子:&ldo;小凤仙,你知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眼看你也大了,我的后半生可全看你的了。&rdo;小凤仙其实还只是一个孩子,这样一个大问题压上身来,简直只能用惶恐来形容。
&ldo;你准备怎么养活母亲呢?&rdo;若莲不紧不慢地说。说实在的,她本来不愿意这么早就叫小凤仙学习事人之道的,但事实明摆着,这孩子简直不开窍到了极点,再不着手,让人笑话是小事,衣食无着才是大事呢。
&ldo;这个……&rdo;小凤仙知道,张家的传统,当母亲问到这句话的时候,应该回答:&ldo;母亲怎样养活我,我就怎样养活母亲。&rdo;但真真切切,她知道,自己连说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她也知道,今天在百货公司的表现实在太令母亲失望。所以,只能默不作声。
&ldo;什么这个那个的?&rdo;若莲当下变了颜色,想狠狠地骂她一顿:连张家的规矩都不懂了?!但看看女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意识到:生得不好看也不是孩子的错,倒是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给她一张好相貌,让她无法谋生,又如何怪她呢?因此语气稍稍和缓:&ldo;不说养活母亲了,你如何养活自己呢?&rdo;
小凤仙的头埋得更低,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她是有自己的主意的:&ldo;男人如何养活自己,我便如何养活自己。&rdo;但这个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口来的,当时的上海固然已经开放,但这样男女平等的想法仍然惊世骇俗,尽管社会上已经开始有了新思潮,但纯洁的女学生们往往争取的是恋爱自由。并且,在小凤仙所在的张家,所有的女人学习的是另一套本领和处世哲学。在母亲面前讲出这样的话来,除了惹她更加生气以外,没有第二种结果。
&ldo;其实,嫁人也不失为一条出路。&rdo;若莲慢慢地说,&ldo;但张家的女孩子要嫁人也并不容易,人们总觉得我们不太清白。幸好你年纪还小,这样好了,我把你送到外国去。在外国,别人对你底细了解得少一点,风气也开放一些,你要想办法好好抓住个人。&rdo;
&ldo;是,母亲。&rdo;小凤仙恭敬地说。
&ldo;这些年来,我养育你花了很多钱,眼下又要送你出去,这笔帐真是不能细算,来,你在这里签个名字。&rdo;
小凤仙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借据,写明她,张小凤仙欠张若莲银钱若干若干,将于某年某月还清,如果不能还清,余生就都由张若莲安排,做工偿债。那个银钱数目,当真不小,看看日期,还清欠债的最后期限是在她的25岁生日,也就是说,她有整整十年时间。说也奇怪,十四岁的张小凤仙竟半点也不觉凄凉委屈,只觉得条件天公地道,完全可以承受。她相信,十年间可以发生很多奇迹,即使真要给母亲做工,母亲总会比自己早死,她也有自由的一天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收好契约,若莲补充:&ldo;秋凉的时候我送你去美国,我会给你买头等舱的船票,同时为你准备三个月的生活费。以后的一切,全看你自己。&rdo;
&ldo;是,母亲。&rdo;小凤仙一一答应下来,许是年轻的缘故,她好象完全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何等重大的事体。
再后来的日子里,小凤仙常常想起这个夏天的晚上,所有细节都清晰得象昨天:母亲手腕上绿得流水的翡翠镯子,空气里淡淡的玉簪花香,应该还是微微有风的,她感觉得到丝绸的裙子轻轻拍打脚踝。很多次她的眼前都浮现出风轻轻从雕花的窗棂间穿过,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流连一番,然后,到了她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