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句话让张怜卿勃然大怒的,这样的愤怒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她几乎是颤抖着喝命下人将兀自喋喋不休的入画赶出门,&ldo;以后谁放这个女人进门谁就一块滚出去!&rdo;自此,张入画和张怜卿彻底交恶。自然,也绝足于爱卿的家。至于她如何连一贯以好脾气著称的若莲都得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到得最后,连张雪亭的大门她都不能随随便便踏进。或许也正因为这样,她把手上剩下的几个女儿看得更紧,紧到几乎变态的程度。碧铛和双胞胎姐妹很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
只有钱是可靠的。但是,钱又能干什么呢?张入画衰老得非常快,已经是一个老妇人了,走出去,说和张雪亭是姐妹都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皮相和对男人除了防范没有别的想法的心态,让张入画连买衣服首饰的心情都没有。买房子,买地倒是她的爱好,可是当战火烧来,房产和地产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自然不敢再添。有了张明铛的例子,以张入画谨慎的个性,酒自然不会沾,别说酒了,就连香烟,她也是不抽的,她不敢爱任何人也不敢爱任何东西。甚至,连美食也不爱。入画不知道,她所住的那条街的下人们之间早已传遍:不到山穷水尽,绝不上她家做活:工钱菲薄到几乎养不活家人的程度就不说了,甚至,连饮食也不好‐‐张入画自己都吃得不好,对下人克扣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开始几年是数月不见荤腥,后来甚至发展到连白米饭也限量,她象个刻毒的老寡妇一样在厨房叫骂:&ldo;别以为我不晓得现在的米是什么价钱,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一个个偷了米出去换钱!&rdo;她家之所以还请得到人只不过因为房子还是在租界,比外面安全些。至于翠芝红鱼这些跟了数年的丫头们,走的走,嫁的嫁,差不多也都是被性子越来越乖戾的张入画给逼走的。这种情形之下,钱,其实已经什么也给不了她了。只有女儿,因血缘故,可以不断地纠缠,变着花样的纠缠‐‐她倒多年没有纠缠张明铛。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早年里是因为十八岁那一场变故,对张明铛生出畏惧,后来张明铛沉湎于醉乡,她怕被拖累。以致于明铛不见她已经有多年,以致于明铛听到妹妹们讲起,竟如天方夜谭。
&ldo;你说我们几个,经历了这样的母女关系,哪里还敢生孩子?&rdo;碧铛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ldo;雪菲丽菲都有女儿了,我年纪也不小,可是不敢。我怕我会成为第二个妈。想想有一天变成她那个样子,我真恨不得死了的好。&rdo;
&ldo;我倒不是因为妈,&rdo;云铛说,&ldo;现在世道这么乱。我家新请的小大姐从乡下来,仗一打起来,人命比蚂蚁还贱。象我们这样单身一个的倒还罢了,你去看看那些带着孩子逃难的!&rdo;
&ldo;日本人不会那么猖狂,连租界也打吧?&rdo;雪铛说。
&ldo;这可说不准。&rdo;碧铛叹口气,&ldo;你看这满上海的人,尤其是有钱人,个个都带着点末世的狂欢。花起钱来象不要命似的,上得床去也象不要命似的。我看这风头不见得好‐‐对了,大姐,你……既然不喝酒了,常常过我这边来吧,我们可以再叫两个人打麻将。&rdo;
明铛一听这话就知道碧铛准备带挈她,为她介绍客人,微微一笑,&ldo;好啊,不管世道怎么乱,也先得活着。我这好久不在外面走动,手都生了。&rdo;
&ldo;呵呵,&rdo;云铛一听这话,拊掌大笑,&ldo;现在我总算彻底相信阿姐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念头了!看你这精神头,再祸害人间七八十年完全不是问题!&rdo;
&ldo;那是。&rdo;明铛眉毛一挑,&ldo;都说祸害千年,我这不是还早着吗?对了,云铛,中午那会儿,你听我说话,凭什么知道我是在逗你们?我哪儿露了破绽了?说真的,我觉得我装得怪象的。&rdo;
&ldo;阿姐啊,&rdo;云铛沉静下来,叹气,&ldo;唉,你那性子,要真有什么想法,哪里会表现出来给我们知道?你是那种骨头折了藏袖子里的人啊!&rdo;
第28章
小凤仙并没有象若莲预计的那样,十天后到家。事实上,第三天下午,她就出现在了家门口。那是午饭后,弄堂里静静的,难得的好天,阳光明丽,深秋的寒气被驱散不少。若莲的房子在日租界,弄堂不长,房子都是二三层高的小楼,弄堂口有两扇美丽的雕花铁门,这门的样式跟每户人家的铁门样式一样。弄堂里种着两排行道树,每座楼后有一个不大的花园,深秋天气里,大多数花园看上去有点凋敝,但可以想见盛夏里的繁花似锦。以建筑师的眼光看来,这弄堂也是很有意思的,无论是设计还是布局,从外观到使用价值,都值得玩味。
小凤仙在弄堂口踌躇了一下,抬头看看门牌,再望一望弄里,家应该在前面不到200米的地方了,以她的速度缓缓步行,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抵达。按一年565200分钟计算,过去的十年有一百多万个五分钟。此刻,跨过这最后一个五分钟,就可以见到母亲了。近乡情怯,有点心跳呢。心跳得她甚至需要吸一口气,再迈开步子,几乎可以比得上毕业答辩时走到导师面前的那五分钟。
门铃就在面前了,抬手就可以揿,小凤仙定定神,下意识地理理衣服,再吸一口气,在唇边弯出一个笑‐‐揿铃。&ldo;当你紧张的时候,微笑。&rdo;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并不相信它真的有用,结果却发现这如许多年用下来效果确实不错,竟然渐渐变成一种习惯。只是在她耳边温暖地说出这句话的人,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法再追寻了。有时候夜半想起他来,不自觉地在唇边弯出一个笑‐‐这是你送给我的离别礼物,我用这种方式证明你曾经的存在。当我笑出这个你认为最好最美最优雅最具迷惑性的弧度的时候,我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