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四十。对于青春期极长的男人这种生物来说,这个年纪,应该相当容易被点燃,更何况纵火者是她。过后的很多很多年,他都忍不住会想起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他都会忍不住问自己到底是勇敢还是怯懦。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在那样的好年华,那样的好时光,那样的,错过了,永远不会再重现的好时光面前,没有伸出手去。
他和她不同,他从来没有象她一样的,在某个瞬间忽然顿悟。因为,他几乎是清醒冷静地看着自己心里某些东西一天一天生长起来的。可是,在她的目光下,在胸膛里的心跳得仿佛十六岁的青涩少年遇到初恋的时候,他竟然没有伸出手去。那刻没有,过后没有,永远没有。
事实上,在那一年,他离开了纽约,离开了这座与她相遇相识相知的这座城,离开了有她的这座城,不再回来。
当小凤仙得知这个别离的消息的时候,非常非常震惊。她的智商不允许她作他或许是事业需要暂时离别的天真揣想。她知道这是一个拒绝,她也知道那一天在他眼睛里看到的那种东西,那种和自己心里的一样,甚至更加炽热的东西,不是错觉,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是,拒绝就是拒绝。这是小凤仙在男女之情上所受的第一次打击。不能免俗地,在猝不及防的第一时间,她努力想要维持自己的自尊,努力想要牵动嘴角,笑出来。可是,因为心里的那份东西又真又强烈,所以,那个笑容很不成功。她也知道这一点,知道那个不成功的笑挂在脸上只会更加丢脸,于是着急,于是更加想掩饰,于是更不成功,于是……终于,眼泪流了下来。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倒也好了,索性将脸埋在膝上,哭了。哭完觉得好了一些,擦干眼泪,笑着对他说:&ldo;你放心,我会好好的。&rdo;这次这个笑,成功了。
他一直沉默。没有拍着她的肩安慰她,没有讲笑话改善气氛,没有励志,什么也没有。那时候,他和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阳光非常好,金子似的安静地洒在他们身上。他也沉默得跟金子一样。
这还不是告别。真正的那次告别,他只差一点点就顶不住了,真的只差一点点。后来,他想,如果真的顶不住,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他离开的最后时间已经确定下来,但还没有真正走‐‐从一座城市连根拔起,并不是拿个行李箱就可以成行的。某一天,他出差,去埃及。那是1936年4月下旬,他到达的第三天,就遇上当地著名的&ldo;五旬风&rdo;,气温陡然升高,狂风夹着大量砂石从沙漠上浩荡而来,最高风速,据说曾经达到每小时100到200公里。交通几乎完全中断,除了呆在酒店,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值得庆幸的恰好是风起的时候他还呆在开罗,没有来得及象计划的那样,去其他城市。当然,他此行的主要任务还是将在开罗完成‐‐埃及大部分有钱人都在此间,而他的生意,和穷人没有关系。可是,风起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这算是一个理由吧,这算是一个充分的偷懒的理由吧,这算是上帝给出的一个相当充分的偷懒的理由吧。于是,他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浪掷在酒店:睡醒就坐在窗前发呆,看风把天空的颜色都改变了,看风里空寂无人的街,他觉得整个世界似乎就剩下自己。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又或者,他是觉得,现在在这里的,在这个完全不同的东方国度,在这个数公里以外就是沙漠的城里的这个人,不是自己。
第36章
张雪亭做东,给小凤仙正式接风洗尘,这一场家宴是十年来张家人到得最齐的一次。&ldo;外婆很喜欢你呢,&rdo;若莲对小凤仙说,&ldo;你面子大来兮。&rdo;小凤仙朝她眨眨眼睛,&ldo;再大大不过妈妈,&rdo;现在,她叫&ldo;妈妈&rdo;已经叫得万分顺口‐‐在异乡的日日夜夜,醒里梦里不知道练习了多少遭了。&ldo;所有姐妹姨妈都不让带家眷,就你可以。&rdo;若莲听到这话时,手上正有一盏茶呢,一个没掌住,差点把水泼到旗袍上去,&ldo;家眷?亏你想得出!&rdo;
她们说的是刘勇。这一次家宴,张雪亭真的是给足小凤仙面子,不但花重金请了沪上最有名的中西厨师带着全套班底到家里来掌厨(这可不仅仅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还正正式式下帖子请回所有张家女子。若莲收到的帖子上,除了若莲和小凤仙的名字,居然还有刘勇。打开的那一刻,若莲当真给唬得一跳,&ldo;这唱的是哪一出?叫上他干嘛?&rdo;
&ldo;外婆让你带你就带上,省得惹她老人家不高兴。&rdo;小凤仙笑嘻嘻地说,&ldo;说不定这一次外婆变了风格,咱们所有人都可以带上男伴,倒是另类得很。&rdo;
&ldo;说不定……真有这种可能。&rdo;若莲出了一会神,喃喃地说。她和小凤仙都知道,对于张雪亭来说,小凤仙并不仅仅是小凤仙。她记得有一年,张雪亭从北平回沪,一个人在房里闷了三天。只有她知道,那一次,张雪亭悄悄地去了一场宴会。
那场宴会在北平一家一流饭店举行,规模倒是并不大‐‐那是那个女孩子正式被母校聘为讲师的时候,她的家人邀了至亲好友为她庆祝。他们并没有大手笔地包下整间饭店,只是占用了二楼的一半。手眼通天的张雪亭在那里弄了个小包间,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听完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