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若莲一家,张雪亭才渐渐地变得象一个正常人家的老太太。在那几年,她慢慢地放下满腹心事,渐渐地不与死叫活叫也叫不回头的青春较劲,渐渐地认同了衰老的事实,渐渐地和她的那个伴处成了彻底的朋友关系。虽然也隔着年龄的巨大鸿沟,但精神的交流与沟通毫无问题。如果不是这时事,如果不是这亡国奴的生涯,如果不是因了这时事和这生涯而来的诸多坏消息,张雪亭的晚境堪称圆满。
那些坏消息都是些什么坏消息啊,碧铛横死,明铛下落不明,云铛和叮铛为生计故,嫁了给同一个军阀,又被同时抛弃。怜卿跟着她背后的那个人去了重庆,然后忽然两年都没有消息。而小凤仙在美国,竟然遭遇了一场事关生死的巨大财务危机。若莲和刘勇还有两个孩子算是在她身边承欢,可是,沦陷区的上海……真真一言难尽。和这些坏消息比起来,张雪亭自己的经济损失已经完全不值一提‐‐十年里,她的身家在投资和战乱中蚀掉两成,在高昂物价下维持她认可的生活水准中花掉两成,给入画家的几个可怜的铛们填进去两成,散到她认为一定该散的方向两成,所余两成棺材本,在她看来,有和无已经没什么大关系了。到了这个年纪,张雪亭对于金钱,已经彻底看开。甚至,对于大半生不可或缺的物质享受,也已经早就没有了执念。
现在,最后一抹残阳下,张雪亭躺在床榻之间,她清楚地知道,这将是她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个黄昏。此刻的想法和所有垂危的老人再没有丝毫不同‐‐她想将能见到的家人们再看一遍。她清醒的神智让她并不奢想将所有的家人看遍,那些海外的女儿和孙子孙女,这些年过得好就已经算尽了孝心。身边的,若莲一家已经在床头,那个他在床尾,入画和燕飞也来了。这便已经很好,非常好。她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流连,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再一个又一个地看回来。她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后一抹残照可以坚持多久,但,能流连多久就是多久吧。她没有想到的是,若莲,或者说是命运,待她真正亲厚,在最后一刻,还给了她一个绝大惊喜。
第53章
冯惟敏‐‐若莲的双胞胎姐姐,此刻正在赶往张雪亭处的路上。张雪亭不知道,就是在她摔跤中风的那一年,若莲同冯惟敏相认了。那是1948年,林巧稚参加一个会议,会上坐在她左手边的便是冯惟敏。经林巧稚手接生的孩子千千万万,她接触的产妇也千千万万,各种个案都有,但是,若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绝对的高龄产妇,胎盘前置,双胞胎,两个胎儿一个横位一个立位,产后产妇还并发大出血‐‐那真是上甘岭一般的一场艰苦战斗。林巧稚永远不会忘记同若莲共同经历的那三天三夜。在这期间,若莲几次濒于休克,又几次都挺了过来,病床上的棉织床单活生生地给她的手揪出两个破洞。而最让林巧稚印象深刻的还有若莲的坚韧‐‐就算是在最痛,前景最不明朗,分分钟都有可能死过去的情况下,她还保持了惊人的冷静,绝不作无谓的嘶喊,又绝不放弃,死也不放弃。这个案例长久以来一直被林巧稚一遍遍回想,生命是个奇迹。她常常这样感叹。这个案例甚至被她用到了她的某篇论文中。所以,当林巧稚看到冯惟敏,和若莲一模一样的冯惟敏的时候,当即就明白了她们是姐妹‐‐双胞胎一向有遗传的因素。
&ldo;你姐姐,噢,也许是妹妹,还好吧?&rdo;林巧稚自然而然地问出这句话,虽然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
冯惟敏看着林巧稚,愣了两秒,然后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一动‐‐双手都沁出了汗水。
是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她透露过她的身世,她身边也从来没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人知道,冯惟敏常常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照镜子的时候,偶尔会产生恍惚感,似乎镜中的那个影像并非虚幻而是实存。有时候,她还会做梦,梦见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分外亲切亲近的人,在微笑。还有,数年之前的某个晚上,她好端端地睡着,忽然就惊醒,小腹痛得死去活来,浑身汗出如雨,家人当即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中,她莫名其妙地大出血,差一点点就死掉。很奇怪,就是在那样的痛苦中,她竟然清醒地,用直觉意识到,或许,有除了身体以外的其他原因。
&ldo;是妹妹。&rdo;冯惟敏定了定神,微笑,&ldo;她是41年6月在您那里吧?&rdo;
&ldo;是的。&rdo;林巧稚温和地笑,&ldo;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可真够凶险。您的一对外甥差一点点就救不过来。&rdo;
冯惟敏惊呆在那里‐‐原本,她只是略作试探,连心底也没有抱着任何一丝一毫的别的希望。可是,当林巧稚的话出口以后,她眼前几乎一黑,心脏跳得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下去。幸好,会议开始了,她微笑着转过头去,没有人发现她面若金纸。
双胞胎,尤其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往往有着或强或弱的心灵感应。张家几乎所有双胞胎都是同卵双生,否则不会相像如斯。在这些双胞胎中,心灵感应的情形并不少见,宁平和宁秀还不是同卵双生,都有惊人的默契。即使是被分开养了十数年,当他们相遇于美国后,宁秀第一次作为宁平的助手上手术台,精神全力集中时,完全无需宁平任何暗示,她就知道该怎么做。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分享和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