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上前去扶住唐爷,用力将苦苦哀求的唐爷从地上拖起来。
汉清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大叫着,那好,这床就不要了!汉清说着话,侧过身去,拎起工具箱旁边的一把斧头,他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屋子里的宪兵,哗啦啦全都抬起了枪口,朝着汉清。
汉清嘴里继续大叫,床不要了,不要了!他抡起斧头来朝着罗汉床猛劈了下去,&ldo;喀嚓喀嚓&rdo;一阵响声,斧头往下连续劈砍了数十下,一片片深红色的木屑纷纷扬起,木质的气味有如陈年的老酒,顿时在屋子里散发出奇异的芳香,那张罗汉床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小夏紧紧地扶持住唐爷,他们惊望着近似疯狂状态的汉清。
汉清那双愤怒的眼球里,有许多泪水慢慢地渗透出来,那张脸瞬间就在泪水中破碎。
井川惊愕极了,他很惋惜很痛心这么一件精美绝伦的作品就这么给摧毁了。井川愠色的脸朝着汉清,他几乎是咬着牙说,愚昧!愚蠢!你的,你们支那人真是太不可救药了!
汉清怒火中烧,&ldo;啊&rdo;地一声喊叫,抡起斧头,突然上前,朝着对面的井川砍了过来。井川的身体没动,没有躲避,他猛地一下从腰间拔出军刀来,但听见&ldo;哧溜&rdo;一声响,那把军刀闪电似地捅进了汉清的腹中。井川拔出军刀的时候,汉清手上的斧头落地,他双手抱在腹下,往后跌倒。
汉清连退几步,跌倒在那张断裂的罗汉床上。
小夏和唐爷呼喊着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汉清。一股股殷红的鲜血像是从地底下冒出的泉水,翻腾着往外涌出,那些血顺着散了架的罗汉床木板缝隙里往四周漫延。小夏呼地一下立起身来,他是背朝着井川的,他的目光斜落在地上的那把斧头上。但是小夏没有动,他的手腕被唐爷紧紧地握住,唐爷的指甲几乎掐进了他的皮肉。
井川拿出一块白色的手绢,擦拭了一下军刀上的血,然后将军刀插进刀鞘里去,身体一个立正,朝着罗汉床上那边深深地一弓腰,他说,唐老先生,对不起,我不杀他,他要杀我。
京野在一边惊慌的地说,唐老爷,你儿子他太冲动了呀。
唐爷石磨般地半跪在儿子的面前,眼角凝固着几滴晶亮的泪珠,那泪水像悬挂在屋檐下的冰凌,他的身体如处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的心口仿佛戳穿了一个口洞,那口洞光亮透明,再也不能愈合。
小夏哭喊着,大哥,大哥啊!
这天晚上,汉清躺进了棺柩,他很安详,一身瓦灰色的中山服,长发还是那么潇洒地披在脸边。临死之前汉清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和我们的罗汉床都在家里,我死了,也是埋葬在自己国家的土地。
这天晚上,唐爷在佛堂默默地捻动着佛珠,突然间佛绳断了,青白色的珠子叮咚作响滚了满地都是。唐爷掐灭了香油灯,吹熄了案台上的蜡烛和香火,他退出佛堂,将门慢慢地关上。
这天晚上,唐公馆院子里的琵琶琴音一直持续到天明,水月唱着那首江南民歌《茉莉花》,她那张脸早已被泪水洗白,似静谧的湖水,没有波动,没有涟漪,泛出凄冷银白的鳞光。她的肚子微隆,已经出怀了,成形的胎儿开始聆听到了母亲的悲伤。
这天晚上,彩儿从外面回来,她告诉小夏,找到了张昆,还找到了同学万哲和贝贝,他们在一起战斗,成立了&ldo;上海热血战士锄奸队&rdo;。小夏说他不去,他要跟师傅在一起。
这天晚上,唐爷给商行的师傅伙计们准备好了回老家的盘缠,大家都舍不得走,都哭了。唐爷说,唐公馆以后只要还能有姓唐的人在,总会有一天,还要把你们都请回来。有一位师傅问唐爷,要不要把大东亚那块招牌摘下来。唐爷说,不用了,挂着吧,那是历史。
红红的日头在东边徐徐升起,沉甸甸的像是刚从血水里捞上来。那些厚重的紫红色的云朵,慢慢地溶化开来,它们相互游动挤压,瞬息之间,犹如在天边架起了一堆堆干柴烈火,很快就点燃了身下的土地,点燃了沉寂的上海滩,直到天地通红通亮。
唐爷站在公馆楼顶的天台上,他的手掌间再也没有那串佛珠,双手只能成拳形垂落于腰下,这仿佛缺少了一种重量,也缺少了对佛主的虔诚。他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上升起,平静如水的脸上,就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唐爷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说,小夏,把棋摆好吧。
小夏手上捧着一个很精致的红木盒子,他翻开盒子平放,将里面的棋子都倒出来,盒底便是一个棋盘。小夏说,师傅,还是我来摆残局吗?唐爷回道,唔,你摆好就是了。小夏歪着脑袋想了想,很快摆好了一副残局,红黑双方势均力敌,只是黑方有将无仕,多了一个卒子。唐爷回过脸来,看看了棋盘上的局势,他说,我就要黑棋吧。小夏诡谲一笑说,这局是红先黑后。唐爷不以为然地说,我晓得,你尽管放马过来好了。小夏的盘头马过河,这是必走的一步。唐爷想都不想,直接出车沉底。小夏的另一个马再过河界,有些得意的样子看一眼唐爷。唐爷的脸上并无变化,接着又将炮沉底。小夏说,师傅要拿我帅,不怕丢了老巢。唐爷说,死期不到,何愁巢穴。小夏推马再下,形成双马连环之势。唐爷车杀仕将,车被吃,再架炮将,炮又被吃,唐爷一炮沉底将。小夏再一看局势,红方已经是死局。小夏困惑地说,师傅铤而走险,这一招可谓破釜沉舟。唐爷淡定地说,也是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