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把牙一咬,将毛坨又塞给小秋,玲玲突然接过来,兜头将他囫囵抱住,退后两步,将两人小小的身体隐蔽在断壁之后,小秋长长吁了一口气,因为哑着嗓子,声音有一丝奇特的成熟:&ldo;我是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我不怕。&rdo;
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骤然冷了下来:&ldo;鬼子来了,也由不得我们怕不怕。&rdo;
话音未落,小秋俯身拾起一截断臂,用脚扫出一块平地,将断臂小心翼翼放下摆好。也是在这时,汽车喇叭声催命一般由远及近而来,小满也算是救援队的编外人员,想起刚刚懦弱的表现,不禁有些赧然,也学着他的样子踢开石头铁片门窗等物品,打扫出地方放尸体尸块。
第三章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最先来的是湘雅医院的医护人员,还有个金发碧眼的大胡子老者,一下车就不停地在胸前画十字。到底是训练有素,大家下了车就四处搜寻伤者,轻伤的就地处理,重伤的招呼担架过来抬走。
然而,炸弹在人群聚集处爆炸,哪里还有活人。救护人员做的与小满和小秋大致相同,他们将马路胡乱打扫一遍,将完整的尸体一排排摆放在地上,每排之间留出空间,让家属来认领,至于残缺不全的,则由专人收集,准备运到郊区挖个&ldo;万人冢&rdo;埋掉。
小满和小秋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他们抬出来完整的,两人就把周围残破的肢体收集起来,尽数放在刚刚的位置,而在这里的几步之遥处,毛坨不停唤着刘爹爹的名字,哭得喘不过气来,玲玲紧紧抱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死死盯在现场,刚刚一片死寂的眸中有如燃着两团小小火焰。
警备队和救火队也飞奔而来,迅速分散开来,把呼天抢地的人们劝离,方便医护人员救护。看到一个官长模样的下车,小满连忙上前招呼,和他说明情况,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那人也极不耐烦,小满没说两句就挥手打断他,命人弄卡车过来,将尸块先行运走。
那人是个瘦削得十分突兀的中年汉子,脸色青黑,目光冰冷,要是平时小满可不敢招惹,可还想磨出点什么消息,在长官身边绕来绕去,长官瞪他一眼,用嘶哑得听不分明的声音道:&ldo;有话快说。有屁快放!&rdo;
确实没有婉转的必要,小满正色道:&ldo;长官,我姐夫以前也在警备司令部。他叫薛君山……&rdo;
&ldo;知道!&rdo;长官懒得跟他废话,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ldo;他是条汉子,在最前线,打得很惨!&rdo;
长官转头看着这片修罗场,眼中一片血红,咬牙切齿道:&ldo;能杀几个鬼子。死了也值!&rdo;
小满心头一热,低头就走,帮小秋抬走压在一个孩子身上的门板。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却又不得不继续挪动脚步,而刘爹爹臌胀的眼睛让她有走下去地勇气,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辈子的时光,她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看。满地都是残肢血肉,满地都是不瞑目地眼睛,那些都是刚刚跟她一起唱《刘海砍樵》的父老乡亲。刚刚都是带着笑容地活生生的人,他们安安分分。没有做过孽。没有杀过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地百姓。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们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应该被当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样,死无全尸,到阴曹地府还要继续痛。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躯壳。走到刘爹爹面前,她慢慢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合上刘爹爹的眼睛,近处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让她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几乎栽倒在地。
于是,她看清楚了刘爹爹地眼睛。
不瞑目,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地百姓,中国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地屠刀高举,人命如糙芥,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活着地人不能继续等待牛羊般的命运,孩子都会说&ldo;拼了&rdo;,何况前方地将士,何况读过书的青年。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害你,天若有灵,会让这些冤魂安息,让那些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屠夫血债血偿!
原本以为的恐惧和尖叫慌乱通通没有来,她出奇地平静,眸中有如古井,水波不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