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很凉薄,人活着,才有情分,有顾忌,往后她走了,程曦是砧板上的肉,他才二十岁,上大学的年纪,如何敌得过那些虎视眈眈的老怪物,她再怎么竭力多活一两天,也无法护得他周全。
当初程曦拿话激她,怪她束缚他,怪她不放他自由,说她不为他计深远。其实私生子哪有什么深远,他本就是她二十年前偷出来的一个宝贝,见不得光的孩子,是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能活一天,便是一天,她若死了,洪水滔天,她也管不了了。所以她才到死也不放心。
然而这些话,她都说不出来。
她是林家长女林辰碧,巾帼不让须眉,平生难有小儿女情态。唯一一个她会对他说软话的人,已经于二十年前,与她恩断义绝。
这些话,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没说出来。
她只是告诉了程曦那些密码,那些路线,那些无路可走时可以投奔的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她连遗书都已写好,是怕自己病重之后头脑不够清晰,错漏了什么。
最后是凌晨,很冷的天气,她躺在床上,嘴角露出苦涩笑容,看着程曦说:&ldo;以后的路,你都要自己走了……&rdo;
她这样要强的人,到死都不肯插管,硬捱着痛不肯注she杜冷丁,到了这时候,仍然没有一句温情的话。
程曦不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他小的时候,曾经很想牵着她的手,一起放学,像任何一个有父母的孩子一样,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学校里的琐事,然后开心地踏着夕阳一起回家。
在他的梦里,她的手总是温暖的。
然而如今她病体支离,瘦骨嶙峋,被病魔苦苦折磨,却只有他来陪她走这最后一程。
&ldo;没什么大不了的,&rdo;程曦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ldo;我会过得很好,我是你的儿子,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你要安心,要相信我。&rdo;
她的眼皮垂了下去。
&ldo;对不起……&rdo;
&ldo;没关系。&rdo;尽管知道她不一定听得见,程曦却仍然用从未有过的慎重回答她。
你生我下来,已经是百般困难,以后的路再难走,也是我自己的命数。这世上有百种出身,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生为男子,本就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所以没关系。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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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遗嘱,是要将遗体火化,送去云南。
程曦并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他去了那个地方。
那是个漂亮的山谷,湖水清澈,遍地牛羊,在湖边的糙地上,开满了早春的野花,一枝一枝在风里摇曳着,和她花房温室里生长的那些花一模一样。
早在二十年前,她也许来过这里,也许和谁在这里有过一段非常难忘的时光,以至于她在余下的二十年里,一次一次地回想,死也要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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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葬礼半个月后,程则钧主动找了程曦。
他给程曦打了电话,问了程曦最近的工作,在国外的生活,语气始终平静。
有什么好痛不欲生的,他有他的事业,有他的家庭,早在二十年前做下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尘埃落定。如今半生已过,他是程家家主程则钧,万事皆足,春风得意。
有什么念念不能忘的,不过是一个错误的故事,而他也走了最正确的那条路,年少轻狂,凭着一股血勇出走,但人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当年及时放弃未必是错,停在那时候是最好的,不必被时光打磨,不必被世俗折辱,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但是程曦跟他说:&ldo;秦夫人给了我一块玉,和阗玉璧,她说,如果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就拿这玉璧跟你换一点东西。&rdo;
程曦说:&ldo;她这些年,活得并不开心。她说过,早在二十年前,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并无吸引力。我知道,她是为了我,才一直活下来,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前段时间才那样反常。因为她不信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