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盆边站着个?人,没有头,背对?着他。这个?时候,严春也发?现了那个?盆,抢过身侧之人的火把,往盆边上一照。严克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场景。原本?消失的头从脖子根升起来,从侧边转过一张小鬼的脸,火光将那张脸照得?焦黄黄的,模糊了轮廓,只有一双泛着阴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他。小鬼正在把什么东西按进水里——一件毫无生气的软绵绵的小东西。不等严克吩咐,严春已?经一把拎起那只“小鬼”,火把聚拢过来,将他完完全?全?暴露在光下。“小鬼”无处遁形,萎下身子,暗中?捏一捏宽大的甲胄,一条鹅黄的带子钻出来,被严春眼?疾手快抽出来,晾在明晃晃的光下——是条内侍的裤带。严克冷哼一声?。无根的腌脏货,趁火打劫。严春突然惊呼:“公子!”严春丢了那个?内侍,伸臂往水缸里一抄,捞出那个?小东西。那不是个?东西,而是他夜夜闭上眼?睛,都看见的那个?影子。珍珠落到水缸里。想要珠子的人会心疼。傻女人,被人按住头往水里淹,就应该叫啊!生死?关头,装什么朱门闺秀!待严克跑上前去,双膝砸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才明白她为什么不喊不叫。她早就没气了。她白得?几近透明,掐一把,就留下深深的痕,却不是带有血色的粉,是那种死?人的白,垒起高高的一座山。严克的手掌托起她的后脑勺,让她的额头靠在他的下巴。他终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薄荷味,从她湿漉漉如?水蛇一般的乌发?里散出来。他把脸埋进了她的头发?里,小心翼翼地瞒住那许多双眼?睛,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他抬头看到悬在水缸上的一根绳子,摸上她的手腕,才发?现她双手都被系着绳结。手腕上的勒痕又深又黑,她一定?被挂了很久很久。严春在旁大喊:“公子,给小娘子压压胸口,说不定?能救回来。”他也想。可是她的肋骨看起来又细又小,万一男人的手太重,压坏了,怎么办?他胆子有时很大,有时又也很小,小到竟然乱了方寸,没了主意。犹豫间,那小东西叮咛一声?,朝着他脸上噀了一小口水,她的脸如?水里绽放的海棠,渐渐有了血色,她眸子动了动,潋出一道清光,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这一次,他不怕了,因为他听到她的呼吸声?,感受到她因呼吸而轻轻颤动的身子。严克想背她,不成,她根本?毫无知?觉,从他背上滑了下去。若不是严春机灵,恐怕就要摔到她的脖子。严克只能拦腰抱起她,直往殿外冲。有“严家军”为他在前开路。殿外,严仆们擒了十来个?身着捻军铠甲的杂兵,齐刷刷跪倒在地上,像恭候君王那般迎接严克。严克这才想起那个?假扮捻军的内侍。他抬脚把内侍踹到地上,“全?都给我验一验身,男的全?都杀了,不男不女的通通给我抓回去。”“是!”严仆们抱拳领命。抱着李凌冰,严克不能骑马,他命严春从观内找了一辆运杂货的轱辘车,套了匹好马,抱着李凌冰上去。严春在前驾车,问:“公子,我们是出宫吗?”严克回答:“出宫!”严春长啸:“好嘞!公子,抱着小娘子,坐好!”他站起身来,将缰绳上下飞扬,驱得?马拉车在宫道里狂奔,卷起洒落的油捻纸,卷起甬道的尘与土,将一切抛在后面。正将假冒捻军的内侍们绑上马匹的“严家军”相视一笑。其中?一人提出异议:“公子这样出宫,可会遇到危险?”另一人笑笑,回答:“有高老二跟着,捻军这些杂牌军都得?靠边走!再说,另有高人跟着,”众人抬头,见高高的屋脊上,带刀的少年在月下跃起,落下,潜行如?一抹幽影。严克坐在颠簸的车上,双膝折起叉开,让李凌冰头枕着他的胸口睡。他将李凌冰用大氅包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颗头,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数着她的呼吸声?,手指悄无声?息地摸进大氅,灵巧地褪去她的衣裙,把湿透的东西用脚踢下车,用大氅细细擦干身体,包得?更紧些。她原本?寒如?冰块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轱辘车摇啊摇,人儿晃啊晃,头顶的月亮藏进云里,又露出了尾巴。时光在这一刻很慢,却能让人在很多年以后,再次梦到,笑着醒来。轱辘车来到光化门,门口的守军不让他们出宫。严克有腰牌,可以自由出入,严春的脸他们也都熟悉,知?道是跟随世家子上辟雍学宫的高等家奴,只有昏睡的李凌冰,他们不敢轻易放出去。守军声?称要去请旨。严克把李凌冰的头扶正,问守军:“请谁的旨?”圣人?皇后?内阁首辅?掌印太监?元京城内还?有能拍板的主子吗?守军将领无言以对?。僵持下,严春要上前揍守军。没良心的裕王李淮这时候冒了出来,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腰上环着一双女人的小手,那人看不见身子,只有一双紧扣男人腰间的手露在外面。李淮大声?道:“放行!”守军自然不敢违背裕王之命,掰着指头数,这元京城内,现在是他最大。轱辘车跟着李淮的马走向城外,他身后女人的脸始终没有露出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遇上浩浩荡荡的亲王卫队。李淮停下马,等慢慢悠悠的轱辘车赶上,说:“你和?姐姐不能跟我一起去玉京。我先行一步,去向圣人求情。你们走得?慢一些,别赶在我前头到,免得?又让圣人生气,迁怒姐姐。”李淮带着亲王卫队离开。严克巴不得?车能够走得?再慢一些。玉兔落,金乌升,人和?马儿朝着天边走,他们走进晨光中?,将金色的晨曦洒满周身。四周渐渐荒芜起来,已?经到了元京城郭。谢忱没有屋檐能跳,跑了一阵,体力不支,干脆跳到轱辘车角上,蹲身,抱着刀,用黑眸盯着二人。严克盯着谢忱,“把刀给我。我护着她。”谢忱皱眉,犹豫了一下,递上刀。严克将手伸出大氅,小心不让里边的光露出来。他单手握住刀柄,用拇指顶开刀鞘,抖掉刀鞘,横在李凌冰脖子前。刀背对?着她。严克欣赏鄣刀时隐,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刀没有从前那般吸引人了——未免短了些。李凌冰还?没醒转,断断续续梦呓。“阿娘,多疼疼我。”“皇叔,别过来。”“弟弟,别丢下姐姐!”“谢嘉禾——谢嘉禾——”刀刃反过来,对?着脖子,轱辘车只要一晃,就可能割到她细白的脖子。“谢嘉禾——谢嘉禾——”她还?是唤着。谢忱应了一声?,“主子。”李凌冰眉头动了动,突然舒展开,不再梦呓。严克把手握住她的脖子,将利刃隔开,车子一晃,皮开肉绽。严克把刀丢还?谢忱,他不再喜欢这把刀了。严克以为他能逃出元京的。却在前路看到身着铠甲的昌伯,背对?晨晨阳,手握父亲的剑,挡住了前路。昌伯回过身,“四公子,老夫人在家等你回去。”他扬起手,“来,请四公子上马。”从北境来的兵——他父亲的兵,他不能反抗。严克的手指捏一把李凌冰的脸颊,他心中?想,我们走了这么久,你就不能醒过来说一句话。就算是骂一句也罢!严克把李凌冰小心放到轱辘车上,抬头,对?上谢忱的眼?睛,“交给你了。”他的手指顺着大氅上的折子一寸寸下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