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个妇人从俨四身边擦肩而过,她后面背着个孩子,孩子的头上插着一支箭,那妇人不知,还?用双手轻颠孩童。一条黄犬从俨四脚下钻过,它?瘦骨嶙峋,嘴里叼着一只小孩的手。桃州城内,人如兽,兽如鬼。俨四只觉得,自己此时正身处十?殿阎王殿。俨四带领将士拼杀,从内撞开了城门。捻军败势已成定局,军心大乱,立刻溃不成军。高晴单骑领军,顷刻间,大军压城,桃州城破。兄弟们一个个朝俨四奔过来,挂在他身上,将他的头越压越低。兄弟们抱着俨四的头,欢呼:“俨四好样的!”俨四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浮上云霄,手脚因激动而颤抖,而疲软,他跪倒在地上,喃喃自语:父亲!父亲!”桃州城破后,俨四坐在街上画一对母子。幼子已死,躺在母亲手臂里,紧闭双眼,形容安详,如同睡着一般。一只小黄猫从严春手里挣脱出来,跳上桌案,扭着毛茸茸的屁股,弯过头,顶开妇人的手臂,将身子塞进死去孩子的怀中。俨四想,妹妹会喜欢他的这幅画的——母与子,小主人与小黄狸,虽然是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片刻安宁,但妹妹终将长?大,也?需要知道世?人有所苦。他不能只画秀美山水,兵燹之苦也?需要被人铭记。俨四画完,正在洗砚台,余光瞟见画中的母擒住黄狸,她对一旁面如死灰的父亲说,“扒了皮,一会儿煮汤喝。”俨四默默收拾笔砚,良久,叹了口气。严春突然问:“哥,你说史书会怎么写我们?桃州一役,有天降神?兵——严氏兄弟杀敌数百!”俨四不得不泼严春冷水,“史书不写无名之人!”严春一本正经,戳出手指,“没事,我给公子写!”俨四一脚踹过去,“别喊错!”严春抱住俨四的臂膀,嗲声?嗲气唤了句“哥”。俨四锤严春硬如坚石的胸膛。严春问:“哥,打?了胜仗,你不高兴?”俨四道:“我们活了下来,有些孩子却永远不能长?大。”严春闻言,立刻僵硬身子,慢慢从俨四身上下来。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有军报送来了。没多久,一个兵士跑出来,嚷嚷:“你们听说了吗?北境严二?将军战死了,东海严三将军吐血昏迷,这是不是天要亡我中州?”一瞬间,俨四砸了墨砚,耳鸣和心跳声?占据了他的脑子。严春跳起来,黑俊的脸上蒸出豆大的汗珠来,支支吾吾犹豫半天?,道:“哥,你别?急,我?去问我?哥,把事情弄清楚,说不定,是他们乱说的。”俨四黑眸凝着寒霜,问他:“你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问高雪霁?我?们这?样微末的人,他凭什么把北境东海那么重要的战事细节告诉我们?”严春一拍桌案,“大不了——”俨四怒吼:“春儿!闭嘴!”二人说话工夫,那个报信的士兵已?把邓国公二子严潜死于鞑靼二大王博都察,三子严刚于登州旧伤复发的事囫囵当故事说尽。隆冬,悬月爬上玄天?,形如鬼窟的桃州城内响起霜角,朔风打在人脸上,让浑身的血都凝结成冰,俨四感觉自己躺在了北地的雪地上,被白皑皑的雪压住了身子。俨四说:“近来,都没有信。”严春抽着鼻子,“我?们一直在行军,就?算是有信,也到不了哥的手里。”他突然抹去眼角的泪,咬牙切齿道,“哥,咱们逃走吧。去北境,去杀鞑靼人,去砍下那个二大王的头颅,为二公子报仇!”俨四黑眸盯着严春,“我?们不能视军法?为儿?戏,出了春申军,我?们就?是逃兵。二哥他是死在北境的战场上,他会?高兴的。我?们与?鞑靼人的仇并非私怨家仇,而是中州被侵略,被蚕食,被掠夺,是祭上十多万将士亡魂的国恨!国仇!”严春眼睛里冒出光耀,红着脖子根,激动道:“终有一日——”俨四也道:“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北境,收复东海!”一腔热血赋于最平实的话,然后跌入沉默的冰窟,丧兄之?痛渐渐如汹涌的海浪一般漫过俨四,他的心很疼,痛得近乎喘不过气。俨四问:“有酒吗?”严春扯下腰间的酒囊,抱在怀里,“哥,你别?喝了。”俨四大声道:“拿来!”严春缓缓挪动手臂,却被俨四一把抢过酒囊。俨四咬开囊塞,仰头,把酒“咕嘟嘟”灌进?喉咙里,酒液流得太快,顺着他瘦细却紧实的脖子,渗进?黑色的衣襟里。俨四把一大水囊的酒都喝尽了。他踉踉跄跄撞进?潘都尉的主?帐。高晴和潘玉在地勘图边交谈。高晴的眼睛红通通的,像只草原上强壮的兔子。俨四一进?去就?栽倒在地。严春跟着冲进?来,坐到俨四身边,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个劲用自己的袖子抹眼泪。潘都尉看了一眼俨四和严春,淡淡说:“随他们去吧。”正合心意,高晴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两个新兵蛋子的胡闹。高晴也在不断给自己灌酒,他与?潘都尉正在商讨桃州城内捻军与?良民的安置之?法?。桃州城的情况难倒了江南道兵府的众位将军。这?一切源于捻军兵士出身的特殊——他们是因为没有粮食吃,才从民变成了兵。城中超过十二岁的男丁几乎都被俘,谁是良民,谁是捻军,官府根本分不清啊!总不能都杀了。高晴和潘玉都是武将,打仗在行,治民可就?难倒了他们,一来二去,商量了一两个时辰,什么法?子也没有拿出来。这?时,酒醉的俨四突然睁开眼,坐起身来,又合起眼,边揉自己的太阳穴,边说:“招安吧。民可以变成兵,兵也可以变成民。在衙门口架个布告栏,告诉桃州城的人,如果愿意在本州登籍入册,可领一个月口粮。另,有愿意从军的,可到各军府帐前领牌入军,分北境、东海与?中州三股入军,好管理一些。”潘都尉很是激动,想了想,问:“那些捻军俘虏都不杀了?”俨四说:“杀!拣最紧要的杀!自称王的肯定要杀,烧杀抢掠的也要杀!列了名?册,同东西南北王的人头一同呈送朝廷。”潘都尉追问:“民领的粮食从哪里出?”俨四回答:“江南道所有兵府出一半。若是军里缺粮,杀马、宰犬、打猎,随便你们,应付到下一批军粮抵达。另一半,要让松江府的云群出,这?是他欠小爷的,我?来写信!”潘都尉知道俨四是裕王座下的一尊佛,他来之?日,早就?有裕王的亲信给他打过招呼,叮嘱拂照于他。但潘都尉仍觉得俨四刚才的话太狂了,仿佛整个江南道兵府与?天?下巨贾皆听他一个少年人差遣。潘都尉正要说,献出军粮的事可能有些难办。高晴却突然开口:“北境去年的麦子收成不错,我?也可以运十几万石过来。反正,我?也要回北境了,给你去向老将军捎句话。”严春跳起来,“高将军,你要走?”高晴皱眉,“北境需要我?。”严春淌下泪来,跌坐在地上,扯着俨四的衣袖,“哥!哥!我?不想你走。”俨四知道,严春的这?一声哥,唤的不是他。潘都尉意味深长?地望一眼高晴,叹了口气,摇头,“罢了,老夫就?为你们这?些热血少年跑一趟,去与?那群老古板周旋一番。”俨四和严春来到帐外。俨四一连几天?都没咽下几粒米。严春急坏了,变着法?子从他的百宝袋里变出各色稀罕吃食——肉枣、糖栗子、炸鱼甚至还有砂糖橘。但俨四就?是吃不下东西,进?得少,眼角刀伤上的新肉就?长?得慢,时不时伤□□开,淌下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