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男人?气势汹汹,大眼瞪小眼,分?明?是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谁让步以后就永无翻身之?日。之?寒叹了口气,开口:“高雪霁,你这样?突然冲来定州是要动摇军心的。如果连你也不听止厌的,让其他将士怎样?真心臣服?你要是写信来问止厌,止厌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和他是兄弟手足,应该互通心事,多写家信。”高晴暴躁地?吼一声,“我?问完一句话就回去?。潘将军的家人?你准备就这么丢在淮北,让他们自生?自灭了?”严克心中突然一松,高雪霁今日这一闹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他走过去?,用力拍一拍高晴的肩膀,“潘将军的家人?我?已派人?去?接了,不入定州,直接进你北境军营。潘将军为我?舍身去?大氏求兵,你高雪霁冒死炸城奇袭。你和潘将军的功与恩我?严克都记着,绝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听之?寒的,给我?多写信,我?只有你一个兄弟了。”高晴嘴撇一下?,低头嘟囔着:“你早说啊!我?看潘将军整日忧心忡忡,一听你炸路,连叹了好几口气。兄弟们拼命跟你混,要是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太丧良心了。”严克听到“良心”二字,觉得心有愧,没有接话。高晴朝严克抱拳,转身就走,他星夜兼程来,又欲披星戴月走,被严克拉住,“也不急于这一时,吃了饭,我?让你见一个人?,让他打算盘,你就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了。”丹橘把一颗枣核啃得秃噜皮了,还在那心不在焉地?嗑,被之?寒拍拍肩膀,“丹橘,摆菜了,又多一个人?吃饭,去?添双碗筷。”丹橘把食匣里的菜一个个放到案上,手忙脚乱间袖子钩到酒壶,“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洒了高晴一身酒水,她也不道歉,只僵着双手,目光愣愣盯着高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高晴抹一把湿盔甲,无可奈何?道:“橘子姑娘你别怕,我?又不吃人?,别老?盯着我?。”丹橘默默拾起碎片,提着食匣出去?了。饭后,严克让丹橘去?请林峥来。林峥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全中州圣人?手里的兵有四十万,北境有十七万兵,定州城有四万兵,太平道义军目前有十一万……君侯手中能用的兵马不足七万……现在南下?的赔率是——”“你打住!”高晴被珠算的声音吵得头疼,“打仗还有赔率?你赌博呐!”林峥抬起头,淡淡说:“概率,一样?。”严克道:“打仗的事暂且不算,算粮草辎重修护城河那些。”林峥抬起算盘,“沙沙”一摇,手指拨得犹如流水滔滔,“想要定州城固若金汤,就得把旧城墙全都拆除,老?城墙皆为木质与土坯混合结构,经不住炸。城外也要挖沟渠充引漹水充当护城关隘……”严克见高晴眉间的川字纹越来越突出,简明?扼要道:“一言蔽之?,要时间,要钱。”林峥用手指叩桌案三下?,摇头,“他想敲诈我?。”严克笑道:“还在谈。”高晴还愣在这一团乱线的对?话中,突然觉得后腰刺疼了一下?,手摸向腰间,手指擦到湿漉漉温热热的液体,再摸一摸,摸到一只冰凉粗糙的小手——然后,是一把剪子扎进了他的后腰。高晴转过身,忍着腰间的剧痛,皱眉盯着丹橘:“橘子姑娘?”丹橘的手放开剪子,向后跌了两步,一双大眼睛蓄满泪水,睫毛扑闪一下?,挂下?晶莹剔透的泪珠。“你还我?爹爹阿娘的命……”“丹橘!”之寒从凳子上弹起来,冲过去扣住丹橘的手腕,想将她拉到身后,但丹橘脚上有劲,拉不动分毫,似沙袋子在地上扎了根。高晴单臂撑在桌子上,上半身全?都倚在上面,一手将剪子利索拔出来,丢到地上,翘大拇指压住伤口,低声道?:“够狠的,扎到腰子了。”林峥站起来,身子斜过来,有意无意隔在丹橘与高晴之间,把算盘塞进衣襟,“说清楚。”严克皱眉问高晴:“无碍?”高晴支起腰,深吸一口气,嘴里骂骂咧咧一阵,哼一声:“死不了,骑马有点悬。”之寒抓起丹橘的手,用帕子擦两掌之间的血,“丹橘,如林公子所说,你把事情说清楚。”丹橘说:“大英雄只在书里,遍地都是坏人。”“老子——”高晴怒吼到一半,声音矮下去,才意?识到对方不是糙汉子,经?不住吓,“我怎么是坏人了?”丹橘挣脱之寒的手,捏紧拳头往后翘,“城东的城墙是你炸的吗?那些火石砸下来,砸塌了多少房子?我爹和我娘就被?压在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头脚都分了家,人烧得?和焦炭一样黑……和说书人说的一样,家破人亡……”她的脚步跨前一步,头高高扬起,泪珠滚下来,“我今日?杀不了你,以后还?会杀你。你要么连我也杀了,否则——”“橘子姑娘!”高晴高喊一声,气势汹汹冲向丹橘。“高雪霁!”严克抬腿,一脚将桌案踹出去,“哐哐哐”桌的四条腿往前震颤移动,撞到高晴腰上,高晴惨叫一声,往前一冲,差点挂到丹橘身上,被?林峥同样一脚踹在胸口,弹开。丹橘退也不退,直着?脖子吼:“来啊,来杀我啊!”高晴痛苦地定?住身子,大概是被?踹怕了,身子往后缩一缩,对丹橘说:“橘子姑娘,你爹娘的坟在哪里,我去磕个头。”众人都是一愣。之寒道?:“我看在场的——都得?去磕头。”林峥抬起手,四平八稳道?:“除外。”林峥还?是跟着?众人去扫墓。丹橘双眼?肿得?似两颗核桃,手指交错捏得?血红,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一个个给自己的爹娘磕头。之寒、严克和林峥并?排站在幕前。干冷的风在坟间穿梭,挂起残破的经?幡与漫天黄捻纸。有零星的百姓在行祭拜,他们从枯枝间折下一朵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捏成?一小束供在坟前。之寒也跟着?百姓在干枯的草木间寻找白花。这片墓冢是严克下令挖的,他从来没来看过,举目望去,一个个土馒头连绵起伏——似山,山底下埋的都是曾经?鲜活过的人。他从前看战报,死人不会有名姓,只是一个数字,伤多少,死多少,是用来理性判断战局的。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还?能不能理性起来。人对这世间的苦知道?越多,越优柔寡断。然,为帅者忌讳犹豫。之寒把花放到丹橘父母坟前,踱步到严克身边,“一将功成?万骨枯。止厌,愿你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再无荒冢。”严克“嗯”了一声。高晴挂在最后面,膝盖实实跪在地上,“橘子姑娘,我现在开始磕头,你不说停,我绝不停下。”林峥轻声道?:“威胁。”“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我还?不能死。做——总比不做强。”高晴没回头,开始磕头,他磕得?实诚,两三下额头就沁出血来。丹橘把头撇开,她眼?睛不看,耳朵却还?能听到,“邦邦邦”一声声犹如击在她心上,她泪光闪闪,原本以为自己把泪哭干了,怎么又为仇人落泪?她悄悄把目光塞过去,看到高晴后腰处渐渐洇杵鲜红的血来。“够了!够了!别磕了,我原谅你了。”丹橘哑着?嗓子道?。高晴抬起身子,血自额头淌下,他说:“九九归一。让我磕完。”林峥耳边是小姑娘的抽噎,眼?前是北境上将军的跪,身旁君侯与夫人手挽着?手,漹水畔潺潺的流水声回荡,漫天灰烬中君侯那句“回家”他记得?清楚。林峥叹一口气,抬头仰望天,心想,自己终是成?为不了姐夫那样的人。云群是时光磨砺过的宝石,而他林峥还?抱着?少年的奢望——或者说,还?未被?磨平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