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冰跨前一步,与严克并肩而立,“拳脚无眼,刀剑无情。是他伤人在先,严止厌他算是自卫!”李湘冷笑,“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严四是顿了顿才回身的,明明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蓄谋杀人的。”李凌冰说:“大概是因为我没有被这畜生杀了或者毁了脸,你们才会觉得,错的不是他孙覃。”李湘也不与李凌冰争辩,朝上座圣人大呼:“父皇,你要为孙小侯爷做主。”圣人撑开眼皮,如天人开眼,野兽开瞳,不带一丝情绪道:“上了战场的兵,丢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传医正吧,看看还有没有救。”一锤定音,即使有再大的怨气,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李凌冰暗中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额间很疼,用食指指腹一捻,捻下一粒碎片,屈指一弹,丢了。她丢下严克一人,回到自己座上。宫人们正在把孙覃抬走。圣人突然道:“把刀给朕看看。”宫人解下孙覃的时隐刀,双手捧于圣人面前。圣人只是微微张开眼,草草打量一番,点点头,“是把好刀,虽然短了些,但配严四正好。”圣人示意把刀给严克。严克接了刀,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他转头悄悄瞥李凌冰,却发现她低着头,一个劲地自顾自饮酒,仿佛对席间发生的事再也漠不关心。一丝丝怅然在心间化开。明明刚才,她很在意的。医正给孙覃看过伤势之后,前来禀报,说孙覃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以后不能说话了。严克心想,便宜这个畜生了。酒过三巡,圣人回禁,宴席散了,有不少人横七竖八睡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严克想找机会会一会李凌冰,把刀交给她,却在席后,怎么也找不到她人。严克只能恹恹回府。少年人总是容易自得,他今日很是尽兴,喝得畅快,打得畅快,还赢得了想要的花筹。回府已经天明,闹了一整夜,他觉得精疲力竭,倒在榻上,却是合不上眼。这一夜,他如得了一壶世间难得好酒,这酒醇香,他要独自一个人慢慢地品,方能品出这酒的美味。这酒浸润的不仅仅是他的喉咙,还有他的心,他今夜才知道,酒醉人心是一种什么滋味。严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他被严春推醒,美梦也醒了,他瞥见严春脸上的异样之色,立刻爬起来,强忍头脑的晕眩,问:“春儿,怎么了?”严春叹气,“家主派人从北境带了东西和话给公子。”严克心想,父亲有家信,这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父亲派来的人此刻在哪?”严克抬脚套靴,越急越穿不进,靴底朝天,双手拼命拉,终于蹬进去,从榻上一个鱼跃,往屋外跑,严春追在后面,给他套外衣。严春支支吾吾:“在宗祠。”严克猛然停住脚步,严春避让不及,一头撞上他的背,严春赶紧给他揉背,“公子,没撞坏吧?”严克的腿迈出去,又收回来,“人怎么去了宗祠?”严春撇嘴,“不知,送东西的是上将军,胡子眉毛又直又硬,快翘到天上去了,看表情不是什么好事。”怎么是他?严克愣了一下。昌伯是邓国公严通儒的心腹爱将,曾拜上将军,随邓国公征战沙场几十年,亦父亦师亦友,因年事已高,久不上战场,却仍忠心追随邓国公,现为严府总管家。昌伯此时不在北境帮父亲,回元京城做什么?事出有因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严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自己近来的表现,简直可以用十全十美,美玉无瑕八个字来形容,除了孙覃那档子意外,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人生!北境的军粮他都能轻松搞定,临光侯的祖刀他也拿到了手,父亲派人只可能是来称赞他的,他没有什么好怕的。严克朝宗祠走去,一路上整理醉酒后的仪容,以免被昌伯这个老古板抓住小辫子。他抬脚跨进祠堂,看见昌伯背对大门,站在严氏祖宗牌位前,一排排烛火在牌位前晃动,将昌伯的人影投在地上。宗祠里又暗又静,烛火的亮照不到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昌伯还穿着军装,看起来风尘仆仆,在他背后,站着两排武卒,手里捧着大小包袱。昌伯是武行之人,听惯了沙场上猎猎的风摇动埋骨的野草,还有血管爆裂时的扑哧一声,不用回头,他也能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昌伯仰望烛火下的森森牌位,烛火太暗,辨不清供的究竟是哪一位严氏先祖,但是这些牌位却在窃窃私语,重复那些年,严氏曾经立下的赫赫战功——他洛北严氏一族,经历六朝六代,曾走出无数将相良才。再想想现在的这一辈,昌伯长叹一口气,回身,瞧见严克一副宿醉模样,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跨前一步,想要跪,却被严克伸手扶住。严克说:“昌伯伯,你可别跪我,我爷爷看着呐,我可不想让他老人家半夜来教训我,说我折腾老将军。”“我现在已无官职,只是严府的一个老闲人,见了四公子,理应要拜。”昌伯已成跪势,他年老体衰,再想站直身子,只觉四肢沉重,老骨头咯吱吱叫嚣,惹他心烦,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死命提起一口气,在严克双手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严克的目光落在那两排兵士身上。把兵引进严府,倒是少有——他们手上的包袱里装的又是什么?严克问:“昌伯伯,有父亲的信吗?”昌伯摇头,抬头,目光迷离,抚摸自己夹着尘土的白胡子,若有所思。那你来做什么?严克只敢在心里悄悄想,并没有真的问出来。严春给昌伯磕头,“上将军,您老还是那么精神。”昌伯眯眼打量了严春好一会儿,“原来是单老二,都长这么大了,老夫一时都没认出来。你父亲和大哥在军中都好,时常提起你。”严春滴溜从地上爬起来,贴着昌伯的手臂,“他们都念叨我什么了?”昌伯笑道:“念你是否读书认字,念你是否勤练武艺,念你服侍四公子是否尽责,念你……”昌伯与严春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军中的事,严克倒成了那个局外人。严克想,他的父亲与哥哥是否也会偶尔聊起他?严克冷哼一声,大概是他想多了。昌伯在和严春在那扯闲,目光却始终落在严克身上。严通儒的这四个儿子里——他最看不明白的就是严克,文文弱弱的,未免太不像严家人了。严克也察觉昌伯在盯着他瞧,昌伯好像是在琢磨他,但究竟在琢磨什么,也只有昌伯自己知道了。昌伯没有冷落严克很长时间,他拍拍严春的背,“老二,出去吧,老夫还有事情要办,出门,把门关严实,不要让人进来。”严克心想,总算点到正题了。严春走到门外,用关切的目光盯着自家公子,门轰隆隆被他关上,连带着院子里的光也被挡住。天光不照宗祠,唯有幽幽烛火,将人心煎得滋滋生油。昌伯解下腰间的佩剑,举到燃着烛火的牌位前。严克认得那剑——父亲的佩剑,与他从不离身。昌伯的声音浑厚低沉,一字一顿道:“见剑如见父,严克,跪下!”严克一抓袍子,双膝砸在地上,不仅跪了,还行了叩拜大礼。金黄的烛火跳动,将士兵们的脸照得蜡黄暗沉,他们不言不语,不行不动,如庙里的泥塑金刚,冷眼瞧着尘世间的某个宗祠里所发生的一切。昌伯继续说:“祖宗在上,父剑为证,老夫代父行责,为严氏第十九代重孙——严克,行次丁之礼。”搞这么隆重,这么神秘,就是为了给他庆生?严克惊大于喜,身子连着脑子一滞,反应过来后,赶紧跪直身子,伸出手臂,交错手指,行士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