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道:“这挽歌我早就打过腹稿,哦——就是遇见?你那一日,我在树上写的。”李凌冰又讥:“看来你早就盼着圣人死。”严克说:“谁说这挽歌是给圣人作的?我原本是为北境阵亡将士所写,如今是为我的兄弟再写一次,引他们的魂魄归乡。我念给你听。”“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李凌冰没有听清楚后面?的字,热泪濡湿了她的眼眶。你看世事如此难料,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多年前,鹿苑柳树上的一个少年心怀天下,他写一曲挽歌赠亡兵,却招来了一只?孤魂野鬼。或许,可能,难道,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冲破人所能为的边界,来经历一段旧时光——一段她从未见?过的少年时。严克停下笔,“怎么哭了?”李凌冰说:“小狗崽子写得太好。”浓墨在严克眸子里化开,他淡笑,轻声说:“我不?信。”见?她喜欢听,严克念了一遍又一遍。挽歌招魂,也安魂。这挽歌把贵女们都念跑了,也把李凌冰哄睡了。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蒲公英,落到她发间。严克不?喜欢她簪白花。他捻起?蒲公英,吹到她熟睡的脸上。她微微颤动睫毛。他把笔簪到她的头发上。他想,好想与你簪红花,却不?能,那便簪笔代花,寄此情。从此以后,笔下有苍生,亦有你。李凌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等她醒来,已在温暖的榻上。她把头埋进软枕里,手伸进枕头下面乱摸,手指突然碰到某个凉凉的东西,扯出来,发?现是一张小纸片。那上面的草书很熟悉。李凌冰翻过身,举起手臂,捏着纸片“哗啦啦”甩,用余光去瞟上面的字。那上面说?:明日,一起去东市看人砍头。李凌冰哼了一声,甩开纸片,用手指细搓眉心,眉心的疤如小肉疙瘩般突起,看来,她下半生都要以一副观音面示人。观音可不?爱杀生。有人约友看花。有人偏偏约她去看砍头。怎么都是人,品位就如此天差地?别??她要去吗?不?去。小狗崽子的心事令她头疼。要知道,她是铁了心的。一段注定无法回应的感?情是很残忍很伤人心的。但?她又想去。看政敌被砍头,是撞在心间?的一座钟——时刻提醒她,形势逼人,稍有不?慎,被人绑赴刑场砍掉头颅的就是她太真!第二日,午时,李凌冰着?素白麻服,披狐毛大氅,赴了“砍头之约”。东市有一座鼓楼。鼓楼被严府的家丁围住,只?放了李凌冰一人上去。她拾阶而上,看到严克已?到,默默走到他身边。严克今天身上没有酒味。李凌冰终于弄明白,那些酒味掩盖住了什么——他躯体上的疲乏与?情绪上的低沉。这一切是严克从未有过的。他在军中,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李凌冰转身,却发?现自己视线平移是一堵墙,她冷笑一声,在心里问候了严克的祖宗一遍。严克正垂眸看东市里的犯人,头也不?转,光靠鼻子嗅嗅,耳朵动动,就小声问:“来了?”李凌冰怨恨地?盯着?那堵墙,轻“嗯”了一声。严克问:“怕吗?”李凌冰的目光都要把墙凿穿了,“我估摸是怕不?了的。”严克转头,原本?凝重的神情突然松弛下来,眉眼皆笑。原来某人个矮,头只?堪堪高出鼓楼墙半寸,眼瞅着?是白来了,难怪语中带气。严克喉珠滚动一下,试探问:“我背你?”李凌冰暗想,想得美,小狗崽子一肚子坏水!“不?要,我们从来都是肩并肩站着?,谁都不?能压谁一头,你——嗳?”她的声音扬在半空,被拦腰举起来,摆到鼓楼城墙上,双腿悬在空中,惊惶失措地?乱踏。严氏家仆纷纷抬头,看见一双女人的绣鞋对着?他们的顶心,相互心领神会地?笑笑,顺便伸手驱赶行人,“看什么看!没你们什么事!”严克也爬了上来,朝她身边凑凑,“别?怕,不?会摔到你,我拉着?你的手?”李凌冰才不?怕高,她把身子朝旁挪了挪,把手藏到背后,探出头去,瞧东市的犯人。犯人们穿着?灰白囚衣,一排排跪在地?上,李凌冰数了数,一共三十七个。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低垂着?头,双手被粗绳绑在背后,脚戴镣铐,脖子后面插了块木板,用朱笔写着?“死?囚”二字。李凌冰问:“今日,斩的是哪些人?”严克回答:“李湘母妃的娘家人。”李凌冰歪垂头,“真可怜,男人争权,关女人什么事。李湘母妃和?寿昌公主倒是等来了天恩,弟弟绕了她们一命,只?闭居佛寺而已?。”严克用黑眸打量她,“我知道,是你替她们求的情。”李凌冰道:“她们本?来就无辜,就算活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无辜?严克想起寿昌公主的所作所为,加上寿宴上令太真受辱,他没剐了那位公主,已?算是便宜她了。有些事,严克并不?想让李凌冰知道。譬如,是寿昌公主想要趁捻军之乱溺死?她,又譬如,他知道寿宴上,她是如何受人□□,又又譬如,他给了寿昌公主驸马一个选择,自剜双眼换一条小命,又又又譬如,他让寿昌公主亲眼看着?夫婿剜眼睛,并命她以白纱覆眼,他要她今生今世永不?见天日,见了,她就要死?。他不?想她难堪,想起伤心事,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让她觉得,他刁钻,他心软怜惜女人,却又是这世间?最残忍心狠之人。见严克久久不?说?话,李凌冰说?:“你大概觉得,我是妇人之仁。”严克道:“你是观音,渡凡人。我是鬼差,索人命。”李凌冰借着?这话敲打他:“我是佛,佛是流水,是明月,是过客。佛不?爱人,只?爱众生。”严克愣了一下,显然是听懂了弦外之音。他沉默一阵,转而说?:“你的弟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有事求他,他总是一口答应。”李凌冰问:“你求他什么事?”严克回答:“打仗的事,还有其他的,却不?能告诉你。”李凌冰撇过头,眯起眼睛,良久,问:“北境还是东海?”严克愣了一下。北境还是东海。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他想,北境虽险,却有父亲、大哥与?高晴三人在,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东海的战事胶着?,三哥又旧伤复发?,正是需要他的时候。“去东海。”严克轻声说?,他垂下目光,“对不?起,刚回来,又要离开。”李凌冰淡淡一笑,“国之病疮在边疆,民之心症在敌寇。少年将军志在四方,哪里需要,就去哪里。严止厌,我真为你高兴,你总算得偿心愿,走了一条阳关大道。”严克念了一声:“李之寒。”二人沉默了一阵。李凌冰无聊摆动双脚,“可惜这一辈子,不?能看你跻身内阁,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严克显得很吃惊,想了想,“你希望我进内阁?”李凌冰摇摇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只?是说?,在梦里。”严克问:“你曾梦见我?”他补了一句,“进内阁?”李凌冰放空目光,“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光王召我,我路过内阁值守的青庐,你——”“光王为什么召你?”严克插进话来,深皱眉头,他看到李凌冰眸子暗了暗,立刻说?,“我是说?梦里。他为什么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