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峥本不打算回头,待听到身后的丹橘说?:“公子,你走路就走路,打算盘就打算盘,你两样?都做,可不还得摔下去!”他才知?道身后那个?戴着帷帽,一身男装打扮的小个?子是几日前老鹰扑小鸡的丹橘。他回身,把算盘塞进衣襟,淡淡道:“多谢。”之?寒走在后面,堰官的话她听着没意思,一心想到对岸去凑“送船王”的热闹,她拉住丹橘的衣角,扯一扯,“我们别?跟着捣乱了,去对岸好好玩一玩。”她朝走在前头的严克喊,“止厌,我去了哦。”未得严克的回答,人已经跑没了,他只得吩咐手下的人跟上,转头,看见?林峥正发呆瞭望某处,嘴角一勾,说?:“林公子,我们继续吧。”林峥极短促地“嗯”一声,转身,闷头走,算盘再也没有拿出来。丁坝另一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人潮推着之?寒走,锣鼓震得她耳膜嗡鸣。她从?未真?正见?过民间是怎样?过节俗的。身为公主,她一直是天上高高的月,宫里的那些节庆,神女”被众星捧月,她总是冷眼瞧着他人欢喜,一直以来她受人观赏,却从?未真?的融入过任何一场热闹。丹橘站在之?寒左边,谢忱站在她的右边,两人合力?围成一个?圈,才让之?寒没被观礼的人挤扁。其?他跟着的人虽然奋力?用手臂拨开人群,却还是没能冲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主人被人潮挤走。观礼的人中响起一阵欢呼,人们大喊:“王船来了!大家?快倰船脚!”人潮向前涌动,丹橘与?谢忱隔出来的圈迅速缩小,之?寒一会?儿撞上丹橘的后背,一会?儿顶上谢忱的手臂,脚步竟不由自主,被人推搡着向前走。谢忱道:“主子,回去吧,有踩踏的危险!”之?寒被挤得喘不过气,她个?子不高,眼前尽是人的后脑勺,非但什么也看不见?,气味更是不好闻,但她有一桩未竟之?事,还是想熬到最后烧王船的仪式,“谢嘉禾,丹橘,我抓着你们的衣衫,不会?走丢的。”但之?寒小看了人群的力?量,谢忱无法像丹橘一样?无所顾忌贴在她身上,随着一声欢呼声,谢忱被挤走了,他的刀无法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出鞘,也就让之?寒消失在了眼前。之?寒小声道:“丹橘,我有些喘不过气。”丹橘抡起两只袖子,蹲下抱住之?寒的小腿,干脆把她抬起来,“夫人,好点了吗?”周围一个?人对他们侧目。之?寒长舒一口气,“丹橘,多亏了你。”丹橘道:“小意思,夫人比能做一百张饼的湿面团轻多了。”之?寒高出众人半个?身子,总算能看到刚才看不到的仪式。漹水岸边有身着红、黄、黑、兰四色衣饰的抬船人,他们摇晃巨大的纸船,手持火把在狂舞,口中念念有词。不断有人从?抬起的纸船下钻过去,成功钻船底的人都会?大喊一声:“身作天王脚踏板,生生世世与?王一起走。”彼时,抬船的人会?停下,虔诚的信徒缓慢从?地上跪拜,王船再次从?跪拜的人身前走过。天渐黑,玉兔高升,群星璀璨。抬船人放下巨大的纸船,在船上高挂两串灯笼,灯笼上糊着代表亡人的纸人,又在纸船下垒起高高的金箔纸。人群再一次往前涌,人们开始将写着亡人名姓的纸舟堆积到纸船边。之?寒拍拍丹橘的肩膀,“丹橘,我们去水边。”“挤什么挤!再挤我可打人了!”丹橘被人挤得心生怒火,大声道,“好的,夫人!”此时,更多人对她们侧目。丹橘举着之?寒来到大纸船边,把她放下来,气喘吁吁道:“累死我了。夫人,我歇一歇。”之?寒道:“丹橘,马上好,我们——”她的话还未说?完,帷帽就被人掀开,她那张脸再怎么没上妆,也是一张美人脸,她们被一群气势汹汹的男人围住。“有女人!”“你们懂不懂规矩!有女人这场祭祀就废了!”“不吉利啊!”“今年该歉收了!”“我儿子才死,要化作厉鬼了!”之?寒自知?理亏,低下头,拢住袖子,心里暗自可惜,要是再晚一刻被发现就好了。丹橘张开手臂,如母鸡护着小鸡崽子,面对涌上来面红耳赤的人,大声道:“你们不要无理,我们夫人是君侯夫人。君侯就在这里,不会?让你们欺负夫人的!”“君侯夫人?就是那个?迷惑君侯毁路炸桥的妖孽?”“满城都是她的腌臜事,教坏小孩子……”“听说?还是兄嫂通|奸……”……之?寒知?道定州城百姓不喜欢她这个?君侯夫人。但仅仅是知?道和亲耳听到他们辱骂自己是另一种感受。有心之?人散布荒诞的画本子——说?书人于她形如妖魅一般的描绘——有人不愿意她留在君侯身边。这些人的目的达到了。她被最普通的人所厌恶,这种恶意对于高位者是无可奈何的,天下悠悠,众人之?口难堵。风月之?事最能消磨一个?人的威信,把君侯归成沉湎女色的无道之?列,便是于人心里筑起一道城墙。他们羞辱她,亦是羞辱君侯。而君侯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人心。之?寒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严克的累赘。虽不至于心如死灰,毕竟连史官也喜欢将时代的错归于无辜的女人,但其?中有一半是真?,她一时恍惚,不断后退,脚下一滑,跌进了湍流的漹水之?中。之?寒甚至来不及喊出声,就被水流冲走了。她被水淹过一次——窒息的感觉令她骨头打战。丹橘伸手去拉,大喊:“夫人!”“扑通”一声,水浪没过了丹橘的头顶。人群里蹿出一道蓝光,亦是跳入水中。人群们开始慌乱,大喊大叫地四散。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逼得君侯的美人跳河,君侯会?杀了他们。不知?何人燃起华丽纸船下的金箔纸,熊熊烈火蹿起来,绚烂的纸船向水边倾倒,在一片诵经与?叫喊中,炙热的赤焰吞噬船舷,灯笼与?纸人被烧断,化作一团团零星的火焰,纸人骑着一朵朵镶金边的黑云直飞玄霄,然后,化为细碎的火雨散落到潺潺漹水水面。严克正在下游,抬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漫天“火雨”,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好受。有人对岸跑来,嘴里大喊:“闯祸了,闯祸了,女人跳河了!”另一个?人喊:“两个?女人都被逼着跳河了。”严克脑袋里嗡一声,耳畔响起之?寒走前那句话:“止厌,我走了。”走了——走了——严克直冲下丁坝,水瞬间没过他膝盖,林峥来拉他,却被他直接撞开,他盯着那些伸出锋利触角的杩槎与?竹笼,一排排立在水中,似举着兵刃沉默不言的兵士——人如果从?上游高地势冲下来,不会?漏下去,但直接撞上去,无异于五马分尸。“所有人,下坝,搭人桥,谁啰唆一句,老子杀了他!”严克心里明白,不一定来得及。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之?寒死。兵士们毫不犹豫,扑通通跳下坝,丁坝之?下是个?小积水潭,水高到腰,身后几丈就是杩槎,水不算深,却异常湍急,且冰凉刺骨。兵士们手臂互相锁死,随着激流不断穿梭,队伍像浪一样?摇摆。严克觉得这几刹那是最漫长难熬的黑暗。耳边唯有潺潺水声。连夜莺也不曾啼叫水流一声,他心暗一寸。林峥以一个?世外?人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陷入沉默的君侯。“有人!”一个?兵士喊。严克眸中一亮,涉水扑过去,那个?人已经被人桥箍住,严克抱起那人,却是丹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