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里扎着一条脏污领巾的大汉叫刘三,是周军地字营一个小小的伍长。
虽说是个“小小”的伍长,手下却也管着“十来个兄弟七八条枪”。而且,此次伐吴他也曾立下一些小小军功,想来凯旋后晋为庶长总是跑不掉的。
谁知也该是他家祖坟上冒青烟,搜山时竟然让他撞上了在逃的吴王。双方在铜山下那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济颠庙前僵持了整整两天,直到盟军大部队源源不断开来,吴王眼见逃生无望,这才绝望地自杀了,临死前还不忘放一把火,把自己连同跟他一起逃亡的宫人全都烧化作一堆焦炭。
虽然没抓到一个活着的吴王,这死了业已变成一堆焦炭的吴王也颇值一些身价。昨天傍晚,丞相帝师接到消息来看了现场后曾拍着刘三的肩头说,等周主、郑王和白王一道验看后,只怕当即便封他个什么爵位也是未可知的事。
这消息让刘三喜出望外。但他同时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个赏赐是建立在他能否好好看守这堆焦炭的基础上的。因此,虽然看着那堆人形焦炭既恶心又让人毛骨悚然,他还是尽心尽责、小心翼翼、同时也是胆颤心惊地在旁坚守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听到有马车从山下驶来的声音。刘三正在那里整队准备迎接三位大王的銮驾,却不曾想,跑上山来的竟是两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
为首的那个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一副五短身材配上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圆脸和一双弯成新月状的眉眼,使他看上去很像人们过年时贴在门上的抱金鱼福娃,煞是可爱。
而后面跟着的那个少年……
刘三倒抽一口冷气。他甚至没见过比他更美丽的女人!
只见这少年身材修长,那出着毛的狐皮斗蓬衬着一张素净的瓜子脸,显得他如谪仙般飘逸出尘。再看他那挺直的鼻梁,那泛着水润光泽的樱桃小口,那说书人形容的“白水银里养着黑水银”般晶莹清亮的眼眸,以及那细腻得不见一丝毛孔的肌肤……这位少年似乎只能用“玉人”二字来形容。
刘三困难地呑咽了一下。传说吴王好男风,如果这是吴宫里的娇娃,也难怪吴王会有龙阳之兴……
不过,这两位少年周身穿金饰玉,一看便知出身豪门。刘三虽然举剑拦住对方,心里泛着无数龌龊的念头,行动上却不敢真的有所冒犯。
他正在那里犯着嘀咕,不知该拿这两个少年怎么办时,眼前突然一花,在少年和他之间,竟然又平空冒出一个少年来。
一个眉宇间刺着山形纹饰,剃着光头的十六七岁少年。
少年只一脚就齐齐踢断了那十来杆红樱枪。
刘三就算不认得他这一脚功力,也该认得他眉间的刺青——那是山族人特有的标志。
众所周知,彪悍善战的山族人一般就三种身份:雇佣兵、保镖、杀手。
雇佣兵是要穿制服的,杀手再大胆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因此,显然,这个光头少年是后面那两位少爷的保镖。
白飒歪着头,冲堵在前边的光头少年笑道:“哟,shawn,身手大有进步嘛,这次比上次又快了两秒。”
肖恩很是不喜欢主人家这位肆无忌惮的亲戚,因为他常常拉着世子出入一些危险场合。甚至可以说,只要哪里有危险,白靖安公就会在哪里——或者说,只要有靖安公在的地方就会有危险。
而且,他也很讨厌靖安公用那种奇怪的腔调念他的名字。
肖恩生怕一个忍不住,那脸不屑会得罪雇主家这位难缠的亲戚,便仰起头假装看天,装作没听到白飒嘴里冒出的那一串串让人听不懂的新鲜词。
“谁敢动手?谁敢动手?!”这时白术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冲那些士兵像赶苍蝇一样挥舞着刚才替郑太擦泥点的汗巾,一边扯着公鸭嗓子威风十足地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啦,没看见这是郑王世子殿下和白国靖安公大人嘛!”
若说眼前这两位少年只是郑国和白国的贵族子弟,刘三还不怎么害怕,可一听这两位的名头,他发抖了。
要知道,现任周国国君姬胜有两个同胞姐姐,小姐姐嫁给了郑王——便是眼前这位郑王世子的亲生母亲;大姐姐则嫁给了当年的白国太子。要不是那位太子爷短命死得早,她也该是白国皇后的命。所幸这位太子爷还给长公主留下一个遗腹子——便是眼前这位圆脸少年。
长公主对此子是爱若性命,别说是不小心碰着这位小公爷一点油皮,光被长公主听说他曾拿剑指着他,只怕也会被活剥了一层皮去……
想到这,刘三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一挥手,领着手下拖着吹火棍灰溜溜地缩到一边,兀自拍着胸口压惊去了。
见当兵的都退走了,白飒嘻嘻一笑,拉着郑太就往台阶上跑。
一阵风从大雄宝殿的废墟上吹下来,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浓郁焦臭。郑太只觉得一阵恶心,便捂住鼻子拖着脚,不肯再往上去。
白飒可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硬是拉着他向前跑,几乎把郑太给拖倒在地。
郑太求救似地看看肖恩——肖恩正两眼望天,竟然没瞧见雇主那可怜兮兮的眼神。
他又回头看看白术——白术虽然同情他,却不便违了自家的小主子,连忙也学着肖恩抬头去看天。
此情此景,郑太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跟着白飒上了台阶。
上得台阶,两人一抬眼,不由全都大吃一惊。
这大雄宝殿早已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框架,就连高台上的济癫像也已烧化成一堆黄土。
这些他们都曾远远地望见过,也不以为意。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黄土堆的周围竟然堆放着一具具烧焦变形的人体残骸。
也不知道是为了邀功还是出于某种变态心理,那些周军士兵清走尸体四周的杂物,只单留下一具具焦黑蜷曲的尸体横七竖八地保持着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姿势。
这些曾经是人类的尸体,有些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有些还能看到一点皮肉的模样。有些似乎在被烧之前就已经死了,有些则明显当时还活着。
看着那些求救般伸向天空的焦枯手臂,和只剩下牙齿清晰可见的炭黑头颅,郑太立刻捂着嘴跑下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