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头山余脉其中一个沟叫黄家沟。黄家沟村坐落在半山腰,沟底有条溪,平时是清澈见底涓涓慢流,一遇山洪,溪就成河,汹涌澎湃。
黄家沟就是条狭窄的山沟,三面环山,只有沟口通往外界。村里的人要去外面,就同沟里的溪水一样,顺着沟口流出去,汇入河,进入江,融于海。
沟口有一座木桥,溪不成河的时候,进出的人都喜欢蹚水而过,或从溪水中的裸露的石头上欢快地跳过,这时的木桥就没有了用处。没有用途的东西就没人关注,木桥年久失修,在岁月的冲刷下,三根横木的桥,如今已经独木难支,风雨飘摇。
黄家沟有个地主叫黄春熙,他前两个儿子养到七八岁都夭折了,三儿子出生后,就取名叫百岁。
黄百岁高小毕业考上中学,那年,永安镇开始土改,黄百岁没有继续去读书,开始务农。
十多年后,黄百岁娶了寡妇陈三妹。陈三妹给黄百岁生的第一个孩子是丫头,黄百岁喜出望外,给女儿取名叫银杏。
黄银杏初三毕业那年,端午水涨得特别大,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几十年难见的大雨。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山洪暴发,温柔的小溪变成了凶狠的河。摇晃的独木桥在山洪暴发之时就显得特别重要,因为它成了沟里人与外面联系的唯一纽带。
星期天的下午,黄银杏要去镇上中学读书,独木桥是必经之路。
女孩子天生本弱,但是有了责任则无比坚强。黄银杏带着弟弟黄三木,她跟往常一样,遇到危险,就会硬着头皮先冲到前面,在过独木桥的时候,不小心滑倒在充满洪水的溪中,很快就被洪水冲进大河……
黄银杏掉进洪水的时候,弟弟黄三木还没开始过桥,正在岸边候着。他见自己的姐姐掉入洪水之中,吓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望着滔滔的洪水,流着泪,咬着牙,背着米口袋和酸盐菜,爬过独木桥,挥着泪去镇上中学,上初一的晚自习。
黄三木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妹妹叫黄红英,小黄三木差不多两岁,她在黄三木上高二的时候,没有中考就出去打工了。黄红英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也不是自己不喜欢读书,而是因为家里太穷,为了让哥哥和弟弟读书,只有选择出去打工赚钱,来帮助家里的男孩子们上学。
当官爱长子,百姓宠幺儿。黄百岁对自己的幺儿黄枫林却极不喜欢。不喜欢一个人的原因有很多种,最关键的是这人长得入不了自己的眼,就会讨厌。黄百岁讨厌黄枫林是没有理由的,当黄枫林还在黄百岁的老婆陈三妹的肚子里的时候,黄百岁就讨厌这个不速之客!
黄百岁想把黄枫林杀死在胚胎之中是有原因的,这是第六胎了,如果生下来,不仅违背国家新政策,更重要的是,刚刚分田下户,孩子如果生下来,不仅要被罚款交粮,孩子还没有土地。农民的孩子如果没有土地,那他以后靠什么生存?
在村里,黄百岁日子过得很差,但是,人穷志不穷,他身上的那根傲骨还是没被生活压断,背虽然有点驼了,脊梁一直还在。
在他们那一代人中,黄百岁是鲜有读过书能断字的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黄百岁幼时背过三字经,百家姓,读过闲文,后来也上过正规学堂读过几年书,在一群目不识丁的农民之中,也显得鹤立鸡群了。
黄百岁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又临摹过伟人的书帖,写出的毛笔字龙蛇笔走,刚劲有力,所以村里有红白喜事,都由他当管理先生,写写对联,记记礼薄,还让他去陪重要的客人。往往在这时,黄百岁才觉得读书并不是一无是处,从而找到了存在于世的价值。
农闲的时候,黄百岁喜欢看《易经》,书是他姐夫田秋山送给他的,繁体字手抄版的线装本。黄百岁看易经是想逆天改命!黄百岁爱读书,在农事上却是不够认真,同一个地方的两块田,他种的秧苗就没有别人的长得好,同样一亩肥田,黄百岁的收成总赶不上别人。以前争工分的时候,黄百岁也干不过别人,他的老婆身体也不怎么好,一干重活就气喘,在农村生存,没有一个好身体是干不好农活的,所以,黄百岁家的生活过得差强人意。
生活过得不如意,黄百岁的话就少了。话少了不等于是无话可说,人微言轻的时候,说的都是笑话。黄百岁喜欢把话窝在心里。
话不多,并不代表没有话说或者不会说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说话。好不容易有人找他说话的时候,黄百岁就相当珍惜,他得好好想想,不能说错话了。
说话是一门艺术,说不好朋友会变成仇人,说得好,仇家也会变成知己!
黄百岁没说话时瞻前顾后,说起话来又不冷静了,总喜欢对事不对人,说真话和真话就容易得罪人,得罪别人别人就不喜欢同黄百岁掏心窝说话了。
不爱说闲话,就不会惹是非,沉默是金,沉默会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村里的人都不喜欢来黄百岁家串门,黄百岁也不喜欢主动去巴结人。村里的邻里纠纷,兄弟反目,儿女不孝,倒喜欢找黄百岁去评理。黄百岁也不偏不倚,人来找他,他先不发表观点,只是让双方分别讲述事情的起因,经过和想法。在一个正直人的面前,当面对质,彼此之间也不好过分撒谎。农村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牵涉的也是绿豆芝麻大点利益,自己占小便宜尚可,别人占自己便宜就不行,说破天就是心里不服谁,人一旦不服气,就会针锋相对,针锋相对不是非要争那点田边土角芝麻绿豆大点利益,而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争气并不是一定要争个输赢,而是为了心理平衡。黄百岁深谙世故,别人来找他评理的时候,他就让他们说话,他一声不吭地听,等到他们都无话可说,他才开口,一锤定音。
黄百岁对外人都讲道理,对待家人却极武断,他是一家之主,他在家平时也很少说话,但他说的话就如同皇帝的圣旨,不存在异议,只能遵行。黄百岁的老婆姓陈,是沟外陈家坝的。
陈家坝是个大村子,村子里有七八百号人,全村都姓陈,不像黄家沟,一个小村落,却有五姓人家。
陈家坝离黄家沟有八里地。雍正年间,土司灭亡,改土归流后,陈家坝的陈家逐渐成为镇上的名门望族,前清时期,陈家坝还出过一个举人和几个秀才,举人当了一辈子候补知县,虽然一辈子没进过县衙坐过堂。但是,候补知县也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