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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第1页）

夜半时分，结束停当的沈渊悄悄推开窗户，轻轻跃过院墙，避开行辕内外岗哨，蹿上房顶，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步天军中军行辕。

此时夜色浓郁，漫天乌云，毫无星光。沈渊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落下地来，方当站稳。便听有人赞道：&ldo;好轻功‐‐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便走么？&rdo;

沈渊转回身来，冷冷道：&ldo;步回辰，你当真烦人得紧。&rdo;

步回辰一身夜行衣，抱着双臂自墙边暗影处走出来，笑微微道：&ldo;不错，若我差得半点儿，必定被轻澜公子甩得影儿也找不见了。&rdo;他自身后牵出两匹骏马来，那马口中含枚，蹄下裹布，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他含笑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沈渊。沈渊白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策马向南奔驰而去。步回辰几乎与他同时跃上马背，双骑并驰，一瞬间，两人两骑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渊熟悉路径，步回辰带的又是剽悍骏马，脚程极快。因此在日出之前，两人已登上了颖川府外的高丘。按着露桃婆婆所说的方位，在东南处寻得了一处散着乱石残壁，杂糙丛生之地。沈渊跪下来，在乱石中细细搜寻，终于寻得了模糊不清的&ldo;沈氏君山&rdo;&ldo;墓&rdo;的几片石块，自是打碎的墓碑了。沈渊抱着那几片碎碑，跪在乱石长糙之中，咬紧牙关，缓缓地磕下头去。既是僵尸，便无血无泪。再痛再苦，也哭不出一声。纵是撕心裂肺，摧肝砺胆，也惟有自家苦死挣挫。

立在他身后的步回辰，悄悄地走了开去。踱至不远处的一棵合欢树下，靠着树坐下，远远瞭望那几乎没入长糙之中的瘦削身影。他知道：沈渊在夜晚乃是精神最好的时候，再过数刻，日出东方，他便会不可避免的衰竭下去。正如两百年前，他身边女子素手纤纤，攀折下的那一枝花期已到的白蔓郎。

这个时节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无论是一剑砍下那俊美头颅，还是自那单薄胸膛上剜下那块玄玉符，都能让他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

步回辰眯起眼睛，看着那长跪在地，额头抵在残破粗砺石碑上一动不动的人。他想他也许就会这样跪下去，跪成残破的石像，跪成零落的枯叶，最后化作飞灰消失在风中。那时候他该为他掬起一把灰烬来，洒在大慈恩寺那孤寂等候的浮图塔之下么？

那时候，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会记得他冷漠高傲的寂寞微笑，记得他决绝坚忍的流光凤目，记得天地间曾有过这么一抹青衫潇洒，绝世风流？

亿万斯年不变的太阳缓缓从东方地平线上升了起来，一瞬间光芒掠过无数荒凉的田地，冰冷的河塘，干涩的枯枝，照到了这萧瑟的高丘之上。沈渊被这第一抹光线照得通明透亮，毫无声息，缓缓地软倒在日光之中。步回辰霍地站了起来，急步过去，展开身上的披风，将他裹进了怀中。

待沈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裹着步回辰的披风，吃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高丘的背阴处，一片柔软的枯糙地上，步回辰盘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他。惨白的秋日阳光远远的从他身后斜射出去，异样的光晕散落开去，令人目炫神移。

两人对视片刻，沈渊面对着这个数度把自己从死亡的昏睡中拉回来的男人，长叹一声，道：&ldo;步回辰，人死万事休。你倒是……执念得很。&rdo;步回辰笑道：&ldo;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壮志未展耳。&rdo;沈渊听他引《三国志》中的周瑜奏表来劝慰自己，冷笑一声，道：&ldo;这般谦虚，自比周郎。步大教主不是有志作曹操的么？&rdo;步回辰笑道：&ldo;不敢，孟德只得三分天下。步某虽不才，却也有志令江山一统。&rdo;

沈渊将他的披风罩上，站起身来，瞧着荒芜苍茫的大地，漫然笑道：&ldo;如今情势，你还是先作曹阿瞒的好。&rdo;步回辰奇道：&ldo;怎么说？你要我挟天子以令诸侯？&rdo;沈渊随便道：&ldo;你不是有洛阳仓在手么？可以效法曹操邀献帝移驾许都了。&rdo;

&ldo;洛阳仓&rdo;三字一出，宛如一道闪电，划亮步回辰眼前的阴霭！他跳起身来，叫道：&ldo;不错，定泰果真是打得这个主意！他们要弃了长安！&rdo;沈渊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急速的在糙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喃喃道：&ldo;洛阳仓为我所夺，朝廷再不能就食洛阳。难怪要宁王巡蜀，&lso;前控六路之师，后据巴蜀之粟&rso;……定泰朝廷这是要断尾求生！宁不要长安，也不能弃洛阳！&rdo;

沈渊惊愕地望着他，听到这里，习惯地嘲笑道：&ldo;没了长安，如何图洛阳？步大教主可真是糊涂了‐‐&rdo;一语未完，骤然而止，双目定定地盯着步回辰。步回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ldo;你也猜着了？你觉得他们当真会为了叫危须人攻打陇西，便将长安卖给危须人么？&rdo;

沈渊默然，半晌，苦涩地慢慢道：&ldo;天家无情，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要卖了谁，毁了谁，在他们看来，那都是理所当然。&rdo;步回辰傲然道：&ldo;那可未必。&rdo;他站在沈渊身边，与他并肩西望，道：&ldo;我今日便回陇西，定泰要使釜底抽薪计，我难道便不能欲擒故纵，反客为主么？&rdo;

沈渊嘲道：&ldo;你的大军皆在河东两道，你孤身回陇西有什么用？&rdo;步回辰道：&ldo;所以我要去北疆。惟有北疆的城池，才能困住危须骑兵。&rdo;他突然转头看定了沈渊，平静道：&ldo;你要跟我一齐去么？&rdo;

沈渊闭上眼睛，他的脸罩在披风的阴影里，看不清情绪，但是步回辰却清楚地听清楚了他的回答，低沉而清晰，骄傲而刚决地道：&ldo;好。&rdo;

第26章算命先生

两人回到步天军行辕。步回辰自去安排，令迅速飞鸽传书与步天教总坛，重重布防，监视定泰与西域来往；又令南宫炽总领两道；方汉慈入江淮，联络各路步天军义士；庄鸿轩守函谷关，以备关中。

分配已定，诸人为教主饯行。步回辰见南宫炽自中军议事，分派任命之后，便沉默寡言。因在席上招他坐在一处，待众人敬酒毕，自在吃喝说笑时，便对南宫炽笑道：&ldo;南宫，我们喝一杯吧。&rdo;南宫炽连忙拿起杯子，道：&ldo;不敢，属下陪教主喝一杯。&rdo;与步回辰干了一杯。

步回辰放下酒杯，玩笑道：&ldo;你想陪我？可是河东两道这边可离不开南宫门主啊。&rdo;南宫炽愕然道：&ldo;教主，我是说喝酒。&rdo;步回辰笑道：&ldo;你今儿一直发闷，难道打的不是陪我回陇西的主意？&rdo;南宫炽默然，半晌道：&ldo;属下岂敢？两河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教主将这等重任交于属下，那是对属下的信任，属下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rdo;步回辰笑道：&ldo;原来你知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呢。&rdo;

他与南宫炽自小一齐长大，最是深知南宫炽的性子：天下人屈了南宫炽，只怕他也是皱皱眉便扔到脑后去了；惟有自己，要是屈了南宫炽一星半点，南宫炽三天三夜不睡，远兜近转，旁敲侧击，也要把话说明白了。因此步回辰只要想听南宫炽说心里话，那便尽把他往歪处缠，准能让南宫炽来个竹筒倒豆子。果然南宫炽默了一瞬，无奈道：&ldo;……教主又拿属下开玩笑了。你回陇西，我自是要守两河的，哪里会了为这事发闷呢？&rdo;步回辰笑道：&ldo;噢，原来是我在开玩笑。&rdo;

南宫炽更是无奈，道：&ldo;教主，我并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着定泰若不弃长安，教主又何必回陇西呢？&rdo;步回辰道：&ldo;无论定泰弃与不弃，我们都要防备危须人。&rdo;南宫炽道：&ldo;是，教主。但是……这些与轻澜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带他回我们总坛？&rdo;

步回辰笑容微凝，道：&ldo;我知道你想说这个‐‐留着他不如杀了，是吧？但是现在我要对付危须人，我想留着他。&rdo;南宫炽道：&ldo;中原与危须数百战，不曾听说过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战局的。&rdo;步回辰道：&ldo;但是两百年间，惟有他和郑骥从八百里流沙中走了出来。要守马衢三城，我们自然不能放过这等绝好地图。&rdo;他摩挲着杯子，并不象在对南宫炽说话，反而像自言自语，对自己内心说话一般，慢慢地道：&ldo;我带他回总坛，那里是我步天教数百年经营之地，尽是竭诚忠贞之士。他是活尸的秘密，便再也泄露不出去了。&rdo;南宫炽脸色微变，低声道：&ldo;教主，你……为什么偏要留着他？&rdo;

步回辰笑道：&ldo;你呢，你又为什么偏要杀了他？&rdo;他瞧一眼南宫炽，似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道：&ldo;你在河南道耽搁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去给小蝶的么？&rdo;

他口中说的&ldo;小蝶&rdo;，乃是他的正妻，南宫炽的亲生妹妹，单名一个&ldo;蝶&rdo;字。三人自小一齐长大，外人看着自是青梅竹马。因此步回辰的养父便在步回辰十八岁那年，为两人主了婚。但是南宫蝶自小骄慢且娇，又好耍小性儿，与步回辰并不琴瑟相和。待到步回辰纳了两名教中女子为妾，南宫蝶更是怀恨在心，总要与他寻衅吵闹。步回辰看在南宫氏教中世家，南宫炽又是自己好友的份上，总让着她几分。但是平素是能不理会，便不理会的。如今提起要给她捎东西，已经是很给南宫炽面子了。

南宫炽一愣，看看步回辰，摇摇头道：&ldo;她贵为教主夫人，要什么没有？倒叫教主操心了。&rdo;步回辰笑道：&ldo;前儿六和有事找你，说是上街去了。你堂堂步天教门主，逛大街做什么？‐‐把买的颖州时兴花钿拿出来吧。我说是我买的就是了。&rdo;南宫炽摇摇头，还是推脱道：&ldo;她哪能看上那些市卖货？万一发了小性儿，便尽扔出去了。教主也不必去招惹这些是非了。&rdo;

步回辰面色一沉，道：&ldo;怎么是&lso;招惹是非&rso;？她是我的妻子，我总不能万里迢迢地回去，连她的面也不见便走吧？&rdo;南宫炽一愣，低头道：&ldo;是，属下说错了。我回去便让亲兵把捎给小蝶的东西送来。&rdo;步回辰笑道：&ldo;是不是，还是想着自家妹子的嘛。&rdo;但是这等谈话，终是不大愉快。因此两人便也不再多说，又喝了几巡酒。待得席终人散，便各自去了。

第二日，步回辰率庄鸿轩等七千精骑，出了陈州府，昼夜兼程，直奔函谷关而去。步回辰本有些担忧沈渊身体吃不消这等长途跋涉，想让封六和陪他自后面慢慢跟随而来。却被沈渊一个白眼翻了回来道：&ldo;公子爷宰了你那个封六和，再自己上北疆去，岂不更好？&rdo;步回辰知道这主儿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只得摸摸鼻子算数。不料一路急驰行军，沈渊虽然瞧上去弱不禁风，但却无一丝一毫疲态，便如钢浇铁铸一般，连最强壮的士兵也无他这等坚韧，只瞧得步回辰暗暗称奇，又不晓得他胸前阴气究竟如何？却无法问得，只得暗自忧心不提。

这一日精骑终于到得函谷关，守关将领亲来迎接，兵甲耀眼，欢呼震天，恭迎教主入关。沈渊杂在步回辰背后的亲卫之中，被人声喧闹嘈吵得大不耐烦，差点儿便要起心让步天教主喋血街头。幸而步回辰早有先见之明，让封六和陪在他身边。封六和心思灵动惯识人情，早看出沈渊烦燥，连忙陪小心说好话。待入了关之后，便令两名亲兵先侍候沈渊到营中休息。这才让他家主子逃过一劫。

守关将领为步回辰及所率精骑安排下的行营处，离函谷关内城几里开外，离陕州府甚近。因此营边不远处的官道上常有行人来往。沈渊等三骑策马前行，见行营不远，正要离了官道，忽听有童声尖声喊道：&ldo;公子！&rdo;便见不远处一个身量不足的小童背着个硕大包袱，跌跌撞撞地向着沈渊马前奔来！沈渊连忙勒住了马，惊道：&ldo;小望儿！&rdo;

那小童正是谢文望。他奔至马前，却又害怕那高头大马，不敢靠近。沈渊翻身下马，谢文望便扎着两手扑将过来，咧着嘴又要哭又不敢哭模样，沈渊见他想抱自己的腿又不敢抱，又笑又怜，拍拍他的头，问道：&ldo;你怎地在这里，你哥哥呢？&rdo;举目四望，不见谢文朔身影，却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袍，鹤发鸡皮的老者，执着一把青布长幡，幡上写着&ldo;神机妙算&rdo;四字，慢悠悠地走将过来。沈渊诧异道：&ldo;你怎么和个算命先生做了一处？&rdo;

谢文望眼圈通红，道：&ldo;哥哥……哥哥不见了……&rdo;沈渊皱眉道：&ldo;怎么不见的？&rdo;谢文望抽抽答答，一时却说不清楚。那算命先生走到沈渊面前，作了个揖，道：&ldo;公子纳福。&rdo;沈渊道：&ldo;好说，这小童你是打哪儿弄来的？&rdo;

那算命先生见问，笑道：&ldo;老朽行走江湖，起居不便，便在道上买个小童儿侍候。公子不知，这等世道，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老朽见这孩子可怜，也算是作件功德罢咧……&rdo;沈渊最不耐烦废话，干脆道：&ldo;这个小家伙我买了，你要多少钱？&rdo;反正他花钱也是步回辰的帐，便凭着这老头子狮子大开口。

不料那算命先生摇头笑道：&ldo;公子说哪里话来，公子喜欢这孩子，带去便了。只让老朽为公子算上一卦，公子给些卦金，也就是了。&rdo;沈渊听得直皱眉头，暗想这等兜搭生意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正想说：&ldo;我不要你算。&rdo;那算命先生又道：&ldo;此间公子也不便取了帷帽，让老朽相面。待我们寻个地方，喝上两杯茶，老朽再为公子细细相来，如何？&rdo;说着，竟自说自话地下了官便，往行营那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