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谋生的方法是“兵为‘打’,匪为‘抢’,盗为‘偷’,丐为‘讨’,娼妓为‘媚’,各不相同,然谋生弄饭则一。他们乃人类中生活最不安定者。”
这是农业社会的特征。
发展到现在,我们不应将其类别分得这样清楚,就成员而言,我认为还应加上城市失业、无业人员以及商人。
商场如战场,现代商场环境,早已不同于自然经济时代,它瞬息万变,风险极高,而高风险才有高利润,战场不常有,商场处处可见,竞争乃多于战争,而且其涉及面更行广阔。
尤其在一个没有多少游戏规则可循的国家,商场更像战场那样充满风险,急红了眼,人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赢,干什么都行”,成为这些人全新的道德信仰!
所以,我倾向于按谋生方式来定义“游民”或游民心态。
一切以“打”的、“抢”的、“偷”的、“讨”的、“媚”的方式来作为主要谋生手段的人,都是广义上的“游民”,一切以上述五种方式竞逐的人,具有的就是流氓心态,奉行的就是流氓哲学,只不过程度大小有所区别,本质上是一致的。
王朔不像贪官污吏那样“偷”,不像乞丐那样“讨”,也不像商人那样“打”和“抢”,但他有点像妓,靠的是“媚”。
文人的“媚”,一者“媚”官,获得地位、声名和利益,一者“媚”商“媚”俗,单纯为利益而“媚”。
王朔不属前者,但他肯定属后者。所以严格说,他那句“我是流氓”的玩笑话,并非调侃自个儿。
以此观照,“游民”的特征在王朔们身上就是抹杀不清的、多多少少也还是有的。其人有意或无意之通性,在于强烈的反社会、反秩序性,一切行为是为了自家的“发迹变泰”,即使下反上、小反大造个反什么的,也都是为了曲线求“官”受“招安”,像《水浒传》上的梁山好汉。招安的终极目的,依旧是“发财”。
因此,“游民”的竞争是富于主动进击性的,他们敢于冒险、敢于犯法,否则会饿死。
另一方面,为了掩饰真正的动机心态,他们也讲谋略,打着“替天行道”的“道德”幌子,口面上仁义君子,多有慈善之举,背下里怎么干都行。
他们还需要拉帮结派,围绕某个圈子抱成团块。
团块内部具有强烈的帮派意识,彼此称兄道弟,一起谋生,一起发财。团块外部全不是“自家”的,只要需要可以当着仇敌予以打击、消灭的。
因而,传统文化中最为阴暗的一面,在这些草莽“游民”们的身上,得到最为充分的体现。
王朔受他生活环境的影响,身周多“草莽”,眼中所见多为传统文化里最阴暗的那一面,他对这些是警惕的,然而不免以偏概全,见阴暗乃把传统文化统统以阴暗视之,与它采取决绝立场,一点也不含糊。
同样,常在水边走的王朔,哪能不湿鞋?
何况他是被一次次抛出去的准“游民”呢?
他与正规草莽当然有不同,这不同就在于,他有一个叫着“文学”的东西,对文学的真诚本身就具有了超越世俗的成分。
你不能说王朔对于文学全是作假的、玩的,在王朔那里,许多时候它被做得相当真诚,这就帮他形成了一定的超越性,能暂时超越世俗之上,没有这条件的大多数人,王朔身边的大多数人,无这类超越性。
王学泰先生曾从三方面总结了这类草莽游民的性格特点:第一,赤裸裸的残暴与野蛮。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对于残暴和野蛮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非;长期挣扎在死亡线上,生活的苦难早已磨钝了他们的感觉。
他们没有社会角色位置的规定约束,也缺少文化教养来提升他们的智能。第二,他们的地位,使其把欲望减至最低,为了结拜兄弟可以不要妻、子。《三国》里的刘备,时常挂于口头的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是他们对待妇女的态度。第三,追逐眼前的物质利益。
草莽的“好色”可能会影响其声望,但其好货却无损于好汉之本色,往来多靠酒肉金银财货,对财富的渴心丝毫不加掩饰。当他们需要反贪官时,他们以正义自居,可是,一当要实现自己的目的时,同样以金钱开路,相信贿赂的力量无穷。他们的人格榜样,是那些轻财仗义、急人之难的“义侠”与“豪侠”。所谓豪侠,就是现在所言的“武侠”。“义侠”中的“义”则不同于儒家的与“利”相对的“义”,而指墨子的“兼相爱”“交相利”。义、利打成一片。
因此,草莽眼中的“义气”,说的就是某人对“我”有利,在金钱或物质上慷慨大方、肯于援助。这也是帮派中的同伙所自觉遵行的“义气”——一种有来有往的交易。
这种交易需要回报。它成为一条连接诸草莽精神的无形纽带,即“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艰危与共,彼此关照”。
固而,单个草莽游民间的力量合成,相当于今天的集资、股份制,每个人都加进一股,资本雄厚了,才能做更大买卖。
“公司”中兄弟一旦蒙难,其他人其“义”所指,当舍命相救,这相救,便起了今日广告之效用,集体也就成为这帮人能够信赖、值得卖命的归宿。
当然,草莽也分高下,但只在少数人身上,这种“义”才具有超越的、形而上的特征。
当一个人,为自己及其帮派、组织、“公司”的能够延续、能够活下去,这样一个单一目的,不计手段恶劣与否时,我们就可以认为,这时他们所用的是一种流氓手段,具备了流氓的心态、意识。
因而,在我们悠久的草莽、游民传统里,它是我们,潜性的传统,以别于显在的传统。
这传统如果是一门学问,用个名字来称谓,那就叫“厚黑学”(李宗吾语),中性名称叫公关术,军事术语叫谋略、谋术,政治领域又被叫做阴谋或决策——下台后叫阴谋,登宝座叫决策。
不难理解,王朔的土壤就在这里。他之能广被欢迎,表面看来,其处身社会和描述的是两码事,究其实质,却没有什么不同。而且,我们生活在一个新旧体制大转轨,各种规范又普遍失衡、失范的时代,这样的时代,我同样把它名为“乱世”。
加以20世纪、直至两千年来历史的千变万化的表象之下,有一个始终未变,即就是作为这一切表象变化背景的那个不受制约、制衡的、高度集中的权力机制!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的经济市场可望放开,原先的国有资产可望重新得到组合,但受其制约的、“开放”市场的放开程度,极为有限,权力向经济市场的渗透,谁都挡不住。
所以,单纯的市场“开放”,会使国有资产大幅度地、往往也是不受控制地流失,而流失过程中的无制衡的权力参与,又使得绝大多数的流失极端地不公正,它所引起的社会跌荡更为剧烈,被抛在其上的人们,面临的风险大得无法预测。城市和乡土“抛出”这一批批长期或暂时失业的“前王朔”类的“游民”,就构成了当下社会的底色;辅之“文革”等一系列社会性灾难,所造成的长远而深重的危机、隐患之影响,大及生态失衡、环境污染,细及心灵精神世界的日益被毒化、异化……所有这一切结合,我们就到了一位学者曾表示过忧虑的“全民流氓化”时代!
在这样的时代,百姓只要有机会,也会脸不红、心不跳地充当流氓——不择手段地瓜分有限的国有资产或公共资源。
一当这些资产、资源,被不公正地瓜分完毕后,体制仍在停留、观望,“开放”的市场就该到达它的极点与饱和状态,此后就得引发一系列更为严重的社会危机、灾难和动荡不定。
艰、可见,在这样一个新与旧大转轨的“乱世”,生计唯利益当头,懂得自觉采取并遵循合法、公正的途径进行“交易”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