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三岛的软弱性格在接触女人时得到了最充分的表。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敏感,超于常人的多。他是一个病态的多情少年,虽然长相平平,但他的灵魂高贵而娇嫩,仿佛还是蝉蜕的幼蝉,承受不了任何伤。《春雪》中的贵族少年春显既是三岛的理想楷模也是三岛青春期心理体验的形象化表。我猜想三岛在学习院走读时,在公共汽车上与那个少女贴邻而坐、膝盖相碰的情景,三岛因为激动一定浑身发冷,牙齿打。这很难说是爱情,那个少女也不一定是美貌。对三岛这样禀赋异常的人来说,爱情只能是一种病理反。我猜想在这个时期三岛是没有性能力的,他不可能与他追求的女性完成性行为,他是病态性的精神恋。对这样的少年来说,能让他真正成为男儿的,也许是一个浪荡的丑妇,而不是一个美丽的少。我猜想正由于三岛在青少年时期对女人的无能,他才把男人汗湿的下体祭出来,一是为了自慰,二是为了标。三岛的同性精神恋,基本上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学的行。类似三岛的青少年不多,但卓越的艺术家大概都有类似的心路历。我猜想三岛在结婚之前,已经与成熟的女人有过了成功的性经验,他的所谓的同性精神恋自然也就痊愈。结婚是三岛人生的也是他的文学道路的重大转折,他与妻子的正常生活治愈了他在男女关系上的自卑,然后他就堂堂皇皇地开始描写正常的健康的男女之爱,有《cháo骚》为。
我猜想三岛自己也不愿说清楚《金阁寺》里的金阁到底象征着什么,我认为《金阁寺》简直可以当成三岛的情感自。沟口的卑怯的心理活动应该是三岛结婚前反复体验过。我认为如果硬说金阁是一个象征,那么我猜想金阁其实是一个出身高贵、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象。三岛是没有能力和这样的女人完成性爱的,就像许多文弱的少年没有能力和他心仪已久、一朝突然横陈在他的面前的美女完成性爱一。美是残酷的,震慑着谦卑的灵。我猜想三岛婚前一定有这样的经历,当那美人怅恨不已地披衣而去时,那无能少年的痛苦会像大海一样深。他更加痴恋那美人,并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与那美人痛苦淋漓地造爱的情景,就像沟口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金阁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情景一。金阁在烈火中的颤抖和哔剥爆响,就是三岛心中的女人在情欲高cháo中的抽搐和呻。所以当中村光夫问三岛:我以为不要写第十章烧金阁会不会更好啊?三岛回答说:但是中断性交对身体是有害的啊!我想这其实不是三岛开的玩笑,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正如中村光夫所说:三岛设计烧金阁这种表现,很可能是他在此之前对人生所感到的最官能性的发情的一种形。三岛是将金阁作为他的情欲的对象来描写的。痴情少年在没得到美人之前,会想到以死来换得一饷欢爱,但一旦如愿以偿后,死去的念头便烟消云散。所以沟口火烧金阁之后,就把为自杀准备的小刀扔到谷底,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抽一边想:还是活下去。是的,朝思暮想的美人也不过如此,还是活下去。
我猜想三岛写完《金阁寺》后,好评如cháo,名声大振,家有美妻娇女,物质和精神都得到了满足,他已经落入了平庸生活的圈。他的一切都已经完成了,他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家庭圆满的完。他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通过完美的、符合道德标准的家庭生活和那把烧掉了金阁的熊熊烈火得到了疗治,他再也不必通过编造迷恋挑粪工人的下体的谎言来自欺和欺人。但三岛是决不甘心堕入平庸的,他对文学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就像男人对美女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一。当一个文学家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形成了自己的所谓的风格之后,要想突破何其困难,没有风格的作家可以变换题材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作,有风格的作家,大概只能试图依靠一种观念上的巨变,来变换自己的作品面。因此也可以说,当一个作家高呼着口号,以发表这样那样的宣言来代替创作的时候,正是这个作家的创作力已经衰退或是创作发生了危机的表。作家如果果然萌发了一个全新的观念,那他的创作前途将是辉煌。但要一个已经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的作家脱胎换骨谈何容易,包括三岛这样的奇才,也只能祭起武士道的旧旗,加以改造后,来和自己作斗。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功成名就的危机,他不择手段地想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但这样做付出的代价是十分沉重。这沉重的代价之一就是三岛从此丧失了纯真文学的宝贵品格,变成了一个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学。代价之二就是他的强烈的理念部分地扼杀了他的文学的想像。但此时的三岛已经别无选。与三岛同样面临困境的作家没有比三岛选择的更好的。写完《金阁寺》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三岛在日本文坛上还是热点人物,他时而当导演,时而当演员,时而做编剧,时而发表政论,时而组织社团,可谓全面出击,空前活跃,这些活动表现了三岛的多方面的才能,也维持了三岛的赫赫名。但三岛骨子里是个小说家,他真正钟情的、真正看重的还是小。我猜想三岛在那些纷繁的岁月里,始终处在痛苦和矛盾之。他所极力宣扬的新武士道精神,并不一定是他真正信仰的东西,那不过是他移植来的一棵老树,是他自救的、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一根朽。三岛清醒地知道,他固然已经名满天下,但还没有一部堪称经典的巨著,来奠定他的大作家的地。他的一切引起人们的非议的行为,其实都是在为他的大长篇作的思想上的和材料上的准。他其实把他的《丰饶之海》看得远比天皇重。当他写完了这部长篇之后,他也必须死。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
我猜想三岛是一个十分看重名利的人,他远没有中国旧文人那种超脱的淡泊的心境(绝大多数中国旧文人的淡泊心境也是无可奈何的产物。他也是一个很在意评论家说好说坏的。写完《春雪》、《奔马》后,他心中忐忑不安,直到得到了川端康成的激赏,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写完《晓寺》后,评论家保持着沉默,他便愤愤不平地对国外的知音发牢。由此可见,三岛是一个很不自信的作家,评论家的吹捧会让他得意忘形,评论家的贬低又会使他灰心丧气,甚至恼。三岛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文学才。他的自信心还不如中国当代的许多文学少年,当然那些文学少年的狂言壮语也许是夜行少年为了抵抗恐惧而发出的号叫‐‐壮胆而已‐‐底气却很虚。我猜想三岛并不总是文思如cháo,下笔千言,他也有写不出来的时。写不出来,他就带着一群年轻人到国民自卫队里去接受军事训。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文学,因为小说,并不是因为他对天皇有多么的忠。三岛努力地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威武的、有着远大政治理想和崇高信仰的角色,实则是想借此来吸引浅薄的评论家和好起哄的民众的目光,骨子里是想用这样的非文学的手段,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做广。他最后的剖腹自杀更是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一个极其成功、代价昂贵的大广。从他的头颅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的全部的文学和他的整个的人生照亮。从此三岛和三岛的文学就永垂不朽。三岛的亲近政治是他的文学手段,是他的戏,但演戏久了,感情难免投入,最后就有点弄假成真的意思。其实,如果是真的要效忠天皇,何必要等到写完《丰饶之海》再去剖腹?国家和天皇不是比一部小说要重要得多吗?但三岛的过人之处就是他把这戏演到了极致,使你无法不相。大多数祭起口号或是旗帜的作家在目的实现之后,马上就会转。所以三岛毕竟是了不起。
我猜想三岛临终前是很犹豫。从根本上说,他并不想。他很爱这个世界,但口号喊得太响亮了,不死就无法向世人交。所以三岛是个老实人,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其实,你不剖腹谁又能管得着你?
我猜想三岛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不能看到他死后的情景,他一定千百次地想象着他剖腹后举世轰动的情景,想象着死后他的文学受到世界文坛关注的情。他也许常常会被这些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但热泪盈罢,遗憾更加沉。这是无法子两全的事,要想实现这些目的,必须死,但死了后就无法看到这些情。于是他在死前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为妻子留下遗言,将腕上的名表赠送给追随自己的同党,如果这样为了天皇义无反顾地去献身,大概也没有闲心去思考并办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三岛一生,写了那么多作品,干了那么多事情,最后又以那样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好像非常复杂,但其实很简。三岛是为了文学生,为了文学。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他的政治活动骨子里是文学的和为了文学。研究三岛必须从文学出发,用文学的观点和文学的方法,任何非文学的方法都会曲解三。三岛是个具有七情六欲的人,但那最后的一刀却使他成了。
三岛本来没有什么难解的地方,但也是那最后的一刀使他成了一个巨大的谜。但几十年后,我们还要开会来研究他,谜底也就解开。他要的就是这个效。
作为一个作家,三岛是杰出的,杰出的作家并非三岛一人,但敢于往自己的肚子上捅刀子的作家就只有三岛一人。
这样的灵魂是不能安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