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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第1页)

小毛驴闻到水味,嗤哼起鼻子来,高羊还是先给四叔饮牛。母牛想爬起来,但爬不起来,四叔抱着车杆,帮着它爬起来。母牛的大眼闪烁着凄凄凉凉的蓝光。高羊把桶放在它嘴下,它喝了几口就抬起了头,伸出舌头吧唧吧唧地舔着嘴唇和鼻孔眼上。

高羊问:它怎么喝这么点?

四叔说:这牛嘴巴刁,你四婶饮它时,要用麸皮逗引着它。

生活好了,连牛也娇了。高羊说,想想前几年,人也吃不上麸皮,何况牛。

你饮驴吧,别磨蹭了。

毛驴早就急了。它一口气把水桶喝干,晃着头,犹嫌不足的样子。

四叔说:牲口喝了凉水,要快走,走出汗来,不然要落下病。

四叔,这头牛花多少钱买的?

九百三十块,还不算交易税。

这么贵!高羊咋了咋舌,九百多块,能把它贴遍了。

钱毛了,四叔说,猪肉半年涨了九毛,一斤涨九毛!好歹咱一年也吃不了几斤猪肉就是了。

四叔,您还是赚,这头牛一年下一条犊子,要是下了母的,您等于净赚一条牛。养牛就是好事,比种蒜强。

你净想好事!四叔说,牛喝着西北风就能下犊子?不吃糙?不吃料?

夜色愈来愈深,他们不说话了,牛车驴车晃晃悠悠地往前飘。高羊实在有些困乏,就顾不上痛惜毛驴,跳到车辕杆上坐着,背倚着车上的栏杆,眼皮又黏又沉,他克制着自己不睡。又进入沙荒了,路边的灌木丛与昨夜一模一样,只是月亮尚未升起,树叶上没有光明。那些蝈蝈们、蛐蛐们、各种鸣虫们,也与昨夜一样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

上坡了,毛驴喘息着,像个患严重气管炎的老人。他从车上跳下来,毛驴的哮喘声小了些。四叔依然坐在牛车上,任凭那条怀孕的老牛挣扎着爬坡。高羊心里有些凉,他感觉到四叔是个心肠很狠的人,他提醒自己今后要少跟这种人打交道。

他们爬大漫坡爬到大约有一半的时候,月亮从东边极遥远的低洼处升起来了。他知道,这时刻比昨夜里那时刻要晚一点点,这月亮也比昨夜那月亮小一点点。它是苍黄的,也是微红的,它是苍黄、微红、淡薄、浑浊、有气无力、睡意朦胧,比昨晚上略小,比明晚上略大的半块破月亮。它的光线又短又弱,似乎照耀不到这沙岗、灌木和柏油的公路。他拍了一掌毛驴冷汗涔涔的脊梁。车轮缓慢地转动着,缺油的轴承吱吱扭扭地叫着。四叔有时会突发性地唱一句流氓小调,又突发性地停止,唱时无准备,停时无延续。月光其实还是能够照耀到这里的,难道那灌木叶片上闪烁的不是月光吗?蝈蝈翅膀上明亮如玻璃的碎片难道不是月光在闪烁,清冷的蒜薹味里难道没掺进月光的温暖味道吗?低洼处有烟云,高凸处有清风,四叔唱道‐‐不知骂牛还是骂人:

你这个~~婊子养的~~狗杂种,提上了裤子你就~~念圣经~~

他哭笑不得,看见从高岗处she来两道贼亮的光,那光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像铰布的剪刀一样。紧接着听到了马达轰鸣。路两侧的树木和糙地都清晰可辨,一只肥胖的金钱豹子夹着尾巴潜进树的阴影里。毛驴浑身冒冷汗,高羊紧紧地抱着它的头,把车逼到路的尽边处。灯光照得四叔的母牛像兔子一样瘦小。四叔也跳下车来,抓着牛的鼻绳,把车逼到路尽边。

那灯光把他们都照烂了。一个黑糊糊的大兽瞪着大眼扑上来,连豹子都吓退了,何况驴牛。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开玩笑一样就像做梦一样就像拉屎撒尿一样。

高羊记得那辆汽车像座大山一样冲着他们压过来,在一阵咯咯唧唧的巨响里,四叔的母牛,四叔的牛车,四叔的蒜薹,连同四叔,都被黑暗吞没了。他一睁眼就看到一块玻璃后有一个中年人虚胖浮肿微笑着的脸和另一块大玻璃后一个中年人龇牙咧嘴的脸。他和驴都趴在了汽车的喷吐着热气的头上。

他记得那辆汽车缓缓地爬过来,四叔的牛惊恐地鸣叫着,四叔紧紧地搂着它的头。在炽烈的白光里,四叔的头收缩了,变得像一个钢头铜头,闪烁着青光蓝光,四叔眯fèng着眼,张大着嘴,四叔满脸都是惶惶不安、可怜巴巴的神情。四叔的两扇招风耳朵被白光she透了。汽车的保险杠缓缓地撞着四叔的腿和牛的腿,四叔的身体往前一扑,然后就横着飞起来,胳膊扎煞着像翅膀,衣衫飘舞着像羽毛。四叔落在一丛白蜡条里。牛的头弯曲了,牛趴下了。汽车缓缓地轧上来,它先把牛和破车往前推进了一段,又把它们轧在肚皮下。

后来呢?后来车里的胖子说:快跑!车里的瘦子把车往后倒,倒不动,硬倒,倒出去了,又绕过高羊和毛驴往前跑。正是大下坡,车滑着,哗哗啦啦漏着水,水箱破了,漏着水跑。

高羊抱着驴头苦冥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头囫囵着,鼻子、眼、耳朵、嘴,样样俱全,摸摸毛驴的头,也是样样俱全,只是它那两扇大耳朵像冰一样凉。他一张嘴,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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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进监牢的第二天夜里,四婶梦见四叔浑身是血,站在自己床前,说:

老婆子,你在这里吃着现成饭,享着清闲福,不替我伸冤报仇了?四婶说:老头子,你的冤伸不了了,你的仇也报不了了,我犯了罪了。四叔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我把二百元钱塞在了窗台下第二道砖fèng里,有朝一日你出狱,把钱取出来,拿出一百元,给我扎座金库,多装进些财宝,阴间和阳间一样,干什么事都要走后门,没钱玩不转。四叔抹抹脸上的血,慢吞吞地走了。

四婶惊醒,冷汗浸透了铁甲一样的被子。四叔满身鲜血的悲惨形象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恐怖又悲伤。真有阴曹地府吗?她想,回家后头一件事,就是抠抠窗台下第二条砖fèng,如果能抠出二百元钱,就是真有阴曹地府啦。这事可不能让老大和老二知道,这两个杂种,一个赛一个的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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