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儿子四婶就叹气。对面床上的女犯人也叹气。她也在想儿子。夜里,女犯人又被拉去提审,回来后又是一头扑到床上,哭一阵,就发呆,叹气,一声接一声。
女犯人睡着了,打着呼噜,忽快忽慢的,好像也在做梦。
四婶再也睡不着了。一只蝙蝠从铁窗棂间飞进来,转几个圈又飞出去。黑夜无边无沿,到处都是呓语声,到处都响彻鹦鹉们不祥的啼叫声。
四婶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在邻家鹦鹉们的怪叫声里,望着天上的星辰和那半块越升越高的月亮。后半夜了,四叔还不回来,她很着急。
晚饭后,她对二儿子说:一相,你不去迎迎你爹?
迎什么!不该回来迎也回不来,该回来不迎也是就回来了!老二说。
四婶无言以对,沉默了半天,才说:
养你干什么呀!?
谁要你们养的?你们当初就该把我塞到尿罐里淹死,也省了我多遭几十年罪!
四婶被噎得哑口无言,坐在炕沿上掉眼泪。
黄黄的月光涂在地上,四婶的影子倒在地上。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四婶急忙去开门,一个人跌进去。
四婶……高羊哭着说,四叔让汽车撞死啦……
四婶瘫在地上,不会动了。高羊把她拉起来,捶肩打背好一阵,四婶吐出一些口水,嗷嗷地哭着,喊叫:
老大……老二……金ju……快起来,你爹被汽车撞死啦……
金ju挺着大肚子跑出来,老大和老二随后跑出来。
二
天放亮的时候,两辆马车进了胡同,停在门前的打麦场上。四婶跑过去,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老头子。打麦场上站满了人,连村主任高金角都来了。老大和老二站在车旁,都铁青着脸不吱声。
你爹哪?你爹在哪里?四婶扎煞着胳膊问。
老大蹲在地上,抱着头,低沉地哭着:
爹呀……我的亲爹……
老二不哭,猛地掀开蒙住车厢的塑料布,露出了直挺挺地躺在车厢里的四叔。他张着嘴,瞪着眼,腮上沾着泥土。
老头子,老头子,你死得好惨。我摸着你的脸,摸着你的手。你的脸冰凉,你的手也冰凉,前天晚上你还是个旺活的人,今早上就成了个凉死尸啦!
四婶摸索着四叔的光头,摸索着四叔的耳朵。他穿着一件破夹袄,袒着半个瘪瘪的黑肚子。裤子被扯烂了,腿上血肉模糊。
老头子,你是个庄户人,按说应该顶死耐活的,难道碰一下腿你就死了吗?她摸着四叔冰凉的头,寻找着伤处。她摸到了,在四叔的头心子上,有一块鸡蛋大的凹陷,就是这儿,老头子,他们把你的头盖骨砸碎啦,把骨头碴子砸进你的脑子里去啦,所以你就死了。
上来两位乡亲把四婶拉开了。她牙关紧闭,喘不上气,眼见就憋死了。她听到金ju哭着爹叫着娘。有两个人用筷子撬开她的嘴。轻点,轻点,别把牙撬掉!搬着她的脑袋的人提醒那位用筷子撬牙齿的人。她的嘴巴被撬开了,有人往嘴里给她灌凉水。她醒了。
另一辆马车上,拉着花母牛的尸体。牛身体侧歪着,四条腿像机关枪一样,架在马车的糙棚栏杆上。母牛的肚子鼓得很高,那条小牛似乎在它肚子里蠕动着。
哭一阵,嚎一阵,看看日头,已是三竿子高。村主任高金角说:
方一君,你爹就这样了,哭也哭不转,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就要发臭,赶快收殓。有什么新衣裳,给你爹换上,雇辆车,送到县里去火葬。这条死牛,也该剥皮卖肉,赶明儿正好逢集,牛肉很贵,卖卖牛肉牛皮,你爹的殡葬费就够啦!
大叔,方一君问,俺爹就这么白白地死了?听高羊说,他和俺爹都把车停在了路边,是司机硬把车开上来的。
高金角说:噢,是这样?那司机该判徒刑,车主还要赔偿你家的人命钱!是哪里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