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报复心极强,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逼迫西厂关门的兵部尚书项忠。他命令手下诬告项忠违法犯纪,皇帝命令三法司和锦衣卫会审。众人皆知诬告项忠是出于汪直的意思,哪里敢违抗,会审坐实了罪证,将项忠革职为民。其他曾跟着项忠一起上疏陈述汪直罪恶的言官,也一一被罢黜。甚至连大学士商辂也遭罢免,九卿之中遭到弹劾罢免者共有数十人,自此朝中正直之士一扫而空。汪直一不做,二不休,让不断巴结他的都御史王越当上了兵部尚书,另一个走狗陈钺则担任右副都御史,巡抚辽东。
西厂重开,朝廷正直之士一一革职,从此再无人敢对西厂的作为发出任何微辞。汪直给楚瀚的指令十分简单:&ldo;放手去干!&rdo;
于是楚瀚每日出门替汪直&ldo;探听弊案,查奸揪恶&rdo;。但他心底很清楚,汪直要的只是仇家的把柄,并非真想铲除贪官恶吏。他尽量禀报一些罪大恶极的贪官污吏,但被汪直整治的毕竟是少数,受害的仍是那些忠良之士。楚瀚眼见无数无辜之人陷身西厂,情状比之当年东厂还要惨烈,动辄家破人亡,牵连广泛。他知道如此绝非长远计,迟早会引起反扑,但汪直铁了心要拔除政敌,巩固权力,楚瀚无从劝起,只能奉命办事。
他此时已被升为锦衣千户,俸禄不少,而收到的贿赂更是数以万两计。但他仍跟当年在东厂担任狱卒、在御用监作右监丞时一般,一分不留,都偷偷送去接济那些受冤获罪者的家属。夜晚他躺在砖塔胡同的石炕上,想着那一个个遭受毒打的犯人,他们身受的痛苦,脸上悲惨绝望的眼神,往往彻夜难眠。渐渐地,他开始感到麻木,日日如行尸走肉般,汪直命令他做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再伤天害理、残忍无情的事,他都照作不误。
他知道自己内心日渐空虚,孤独难忍,夜里往往恶梦不绝。偶尔不做恶梦,便会梦到大越国幽静美好的山水景色,或是广西山区瑶族在庆典中跳舞的情景,甚至丛林深处那水声盈耳的宽广巨穴,也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梦。他心底万分向往那些发现自己身世前的日子,向往远离宫廷斗争的美好平静。然而他的心仍牢牢牵系在太子的身上。如今纪淑妃死去,太子年幼,孤独无助,他必得等到太子长成,羽翼丰满了,才可能离开这痛苦之地。
楚瀚心中清楚,太子在宫中随时能被万贵妃谋害,之所以能安然无事,完全是靠了怀恩的威信,以及汪直和他自己掌持西厂的势力。怀恩正直忠耿,内外大臣都对他十分敬服,不敢妄议变更太子;而皇帝对汪直眷宠正隆,事事言听计从,连万贵妃都对汪直颇为忌惮。汪直虽不曾力保太子,但楚瀚全力维护太子却是人尽皆知之事,他与继晓、李孜省的几场斗法,也让宫中想对太子不利的人不敢妄动。眼下形势,楚瀚知道自己的角色举足轻重,不论必须干多少恶事,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拒却。没有他在西厂,太子的生命便如风中之烛,随时可以被敌人一掐而灭。
他只能深深藏起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打起精神跟着汪直放肆胡搞。有时实在难以忍受了,便躲到好友尹独行家中饮酒,发泄心头郁闷。他往往跟尹独行对饮,直至大醉,醉后便抱头痛哭一场。尹独行不料自己一语成谶,楚瀚果然卷入这既混乱又沉重的局势当中,无法自拔,日子岂止是难过,简直是场无止无尽的折磨。他眼看着楚瀚日渐削瘦,眼中的一点灵光也渐渐隐去,只能尽力安慰他,鼓励他。每回西厂陷害了什么人,楚瀚必会将别人进献给他的银两搬来尹独行家,请他帮忙善后。尹独行往往彻夜在城中奔波,四处散发银两,尽力弥补楚瀚的罪恶,洗清他的满手血腥。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这夜楚瀚潜入宫中探望太子,见到太子正在读书,教他的乃是老太监覃吉。小影子安安静静地睡在一旁的暖炉边上,它听见楚瀚到来,只睁开了一只眼睛,抖了抖胡须,算是打了招呼,便又闭上了眼睛。
覃吉的年资和怀恩相近,饱读诗书,在怀恩的请托下,担任太子的启蒙老师,每日向太子口授四书章句及古今政典。太子年幼时终日住在夹壁密室之中,不见天日,瑶人母亲虽识字,但读书毕竟有限;这时听覃吉滔滔不绝地述说圣贤之言和历史典故,都是以往闻所未闻的道理,只听得津津有味。
楚瀚见太子读书认真,心中欢喜,潜在屋外偷听了好一会儿。夜深之后,太子上床就寝,楚瀚等他睡着了,才悄然入屋,来到太子的床边。楚瀚静静地望着太子安详的脸庞,伸手摸摸睡在一旁的小影子,脸上露出微笑,却又情不自禁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此呆望了好一阵子,他才如夜风一般悄悄地离去。
过了几日,怀恩召楚瀚相见,谈起太子读书的进展,说道:&ldo;太子识字已多,该是时候替太子聘请几位学识渊博、人品端正的师傅了。&rdo;
楚瀚点头称是,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满腹经纶,出口成诗,暗想:&ldo;太子将来要成为一位英明的皇帝,将书读好自是必要的。&rdo;但他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又怎知道该去哪儿替太子请老师?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谢迁。
他记起许多年前,梁芳曾派他去武汉对付一个名叫谢迁的被贬县官,这人曾高中状元,满肚子的文章,尤善言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当年有个姓万的地方恶霸有事求他,他不肯答应,那姓万的软硬兼施,却总被他一顿言辞说得面红耳赤,狼狈而去,不敢再来滋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