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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第1页）

建国后六十年代初期，爷爷休假回趟老家，见家乡的父老乡亲穷得揭不开锅，树皮都吃光了，还有不少吃观音土胀死的。见到老乡们发肿的身子，他落泪了。临行时，请老乡们吃顿饭，小孩子见上了猪蹄，把小骨头都咬碎，咽进肚里，盘子吃得光光的，连点汤水也没剩下。

他回到部队，给上级写信，并调运了一批部队农场收的粮食，支援老家。他因此被扣上右倾、私运军粮的帽子，没两年便退休，住进干休所。军装再未穿过，只有老将军的称谓在人嘴边挂着。

&ldo;文革&rdo;中，他听说有人要冲军队大院，抓军内一小撮，马上穿上旧军装，扎起武装带，守在大院门口，手掂盒子枪，凶狠地说：&ldo;还有王法没了？谁敢反党乱军，老子就毙了他个兔崽子，过过枪瘾！&rdo;当他听说军械库被造反派抢了，气得大骂：&ldo;他娘的，连个仓库都守不住，你知道武器是什么，那是军人的命啊！&rdo;并四处找枪，要去教教这帮蠢蛋怎样打自卫反击战。要不是奶奶把枪上交了，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后来，他的老战友们相继倒台，来外调的人员让他指控他们是特务、汉奸、混进党内的叛徒。他眼瞪得比牛眼还大：&ldo;你们算什么东西！想当年，弟兄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革命，谁他娘怕死啦？看你们个个贼眉鼠眼的，倒真像王连举、甫志高！&rdo;说完，又翻箱倒柜地找枪去了，吓得那帮人赶紧溜了。

改革开放后，老干部都解放了，家乡包产到户，能吃饱饭了，他成天乐呵呵的，夸政策好。自己安心养养花，种种菜，栽栽果树，把小院子收拾得利利落落，吃菜不用上街买，菜、木瓜收多了，就送人。一年夏天，他在地里忙乎，奶奶担心蚊子咬，劝他说：&ldo;看你黑不溜秋的，活像个老农民，哪儿还有将军样儿啊！&rdo;

他&ldo;嘿嘿&rdo;一笑，手扶铁锨擦了把汗，说：&ldo;咱天生的就是个农民，你瞧，又是个丰收的好年景！&rdo;

奶奶低声说：&ldo;你呀，永远是把贱骨头。&rdo;

爷爷生气了，回一句：&ldo;老婆子，你知道我肚里装了多少根骨头呀！&rdo;

爷爷和奶奶在一起，从来要打嘴仗的。欧阳倩文出生后，爷爷把她当成宝贝，天天带在身边，当时，爸爸妈妈下乡回城，都在考大学，没工夫管她，后来，父母亲上大学，更没时间。欧阳倩文是在爷爷脚跟后长大的，爷爷一会儿见不到她，便大声叫起来：&ldo;文文，文文，你在哪儿？&rdo;欧阳倩文&ldo;哎！&rdo;地应了，他才放心。奶奶说，爷爷对孙女，比亲儿子还亲，想当年，他啥事也不管。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爷爷因心脏病去世，欧阳倩文哭得跟小泪人似的。当天晚上，她做梦，爷爷一身戎装，英俊潇洒骑在白马上，肩挎两把盒子枪，对她说：&ldo;文文，我很快就回来，你好好等我呀！&rdo;说完，战马长嘶一声，高高地昂起头，载爷爷向高山丛林中奔去。半夜，她哭着喊爷爷，没人应，眼泪把枕巾打湿了。她的情感、灵魂长久依附在爷爷怀里，永远不愿离开。

《改制》十四（3）

爷爷的墓地埋在松树环抱的九峰山上。她一下车，听见&ldo;噼噼啪啪&rdo;的鞭炮声，一股烟升腾上来。在都市，很少听到喜庆的声音，每逢过节，也得守清静，节日气氛淡了许多。爷爷从不管那么多，过春节，让警卫员买回很多鞭炮，在院子里放个够。他从不点火，只静静站在一边观看，望着火与烟，听鞭炮炸响。他脸上骄傲而凝重，似乎又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听到耳熟的机枪扫射和&ldo;冲啊！杀啊！&rdo;的喊杀声，是在追忆战斗的灼热，还是在缅怀勇士英烈，谁也说不清。鞭炮放完，地面一片红碎屑，爷爷扭身进屋，他不愿再见到血的颜色，也很少看战争片。小时候，她安静地坐在爷爷大腿上，爷爷看电视夕阳红栏目，感慨地说：&ldo;为了今天，死了多少人啊。&rdo;

一年年三十，家里刚放完鞭炮，隔壁的罗奶奶上门告状：&ldo;老姜病得那么重，你们还让人清静不清静啦！&rdo;

奶奶马上赔礼道：&ldo;咱家的老头子，就喜欢过个瘾，他这辈子仗还没打够呢。&rdo;

&ldo;都什么年代了，还惦着打什么仗，腿脚还没养的鸡灵光呢。&rdo;罗奶奶依然气鼓鼓的。

&ldo;好了，罗大姐。大过节的，别说什么丧气话，放炮也图个吉利嘛！&rdo;奶奶不高兴地反驳道。

&ldo;现在政府都不让放了，你们还有点法制观念没有哇？&rdo;她仍不依不饶的。

&ldo;好了，好了，以后不放，行了吧？&rdo;奶奶说完，恭敬地把她送到门口，罗奶奶嘴里仍嘟囔着：&ldo;欧阳军长，什么时候你带过好头哇！&rdo;

奶奶回到楼上，冲爷爷发火：&ldo;年年放什么鞭炮，你仗还没打够啊？害得姜司令病在床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了责吗？&rdo;爷爷不紧不慢地说：&ldo;什么重病，不让放炮憋得吧？昨天早上，我还见姜司令跑步呢，估摸不出两天，他家准放。&rdo;果然一天后，他家响起一片火辣的鞭炮声。欧阳倩文看见，这事发生在罗奶奶出门后不久。

欧阳倩文让杨启明在车上等，她独自向山上走去。四周青山静卧在雨水中，林木沐浴着春雨，有种青翠欲滴的感觉。山腰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山下河边，河水略为浑浊，奔腾向前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