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时入的北境军,因年纪太小,就被安排在伙房营给伙夫们打下手,或者偶尔在军医那里帮他们碾碾草药,因为这都是些相对安全的活计,不会轻易丢了性命。
战场上刀枪无眼,北境军里的兄弟们怕五小公子出事,便总是暗地里处处护着司马玄,但父亲司马修却亲自将她调去了对月关守城大营。
父亲说,司马家没有孬种,司马家的孩子天生属于战场,不论年龄,生为军人死是军魂。
惠顺安帝承袭太祖的大位后没有改元,直接沿用了万寿的年号,他在位的最后一年十月,即万寿三十一年十月,司马玄十岁。
这一年,匈奴最强大的图哈图舍部落趁着晁国皇帝病重,晁人内部正在争抢继承人的位置,一举纠结起整整十个草原部落的人马,率领着号称五十三万的长生天勇士,一路奔袭过济科尔草原,对北境军主防线发起全面进攻。
与左右两侧翼军的联系被切断,司马玄的祖父——北境军主将司马震被围对月关城,他一母同胞的三个弟弟,先后血洒对月关城头。
司马震头戴孝帻,身披战旗,敌血染得手中的无痕长刀滑不可握。
那是一场被写入晁国千秋史册的守城之战。
主城对月关城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半月之内扛下匈奴百余次进攻,为了拖住匈奴主力,给援军争取时间,连腰刀都抱不起来的孩童司马玄也被扔上了城墙。
敌军沿着云梯爬上来,第一眼就看见了跑过来给同袍们送箭簇的小司马玄。
年轻的匈奴士兵一愣,随即纵身从云梯上跳进来,举着手中沾满鲜血的弯刀直朝眼前的孩子砍来。
“躲开!”随着一声急促的提醒,一个教过小司马玄学射箭的年轻弓箭手扔掉手中长弓飞身扑来。
在那柄弯刀劈开司马玄的小脑袋之前,弓箭手奋力将匈奴士兵扑到了一旁。
弯刀被撞开,锋利的刀尖擦着司马玄的额角飞落一旁,那两个士兵双双摔滚在地。
司马玄的额角被刀尖划伤,血顺着肌肤纹理流进眼睛,十岁的司马玄被方才那一幕吓的瘫坐在地。
“……枪,拿枪!”和匈奴士兵纠缠在一起的弓箭手被敌人压在身下扼住了咽喉,他挣扎着,红着脸,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朝跌坐在地的司马玄低吼:“玄呐!拿枪!”
一声“拿枪”寄满杀敌之怒,堪堪将司马玄喊回神来,司马玄与救了自己的士兵哥哥对视一眼,不知那里来的力气,竟抄起落在脚边的红缨枪就冲了过去。
弓箭手趁机带着敌人一个侧身,让司马玄那一枪不偏不倚直插入了匈奴士兵的后心。
那个时候司马玄才知道,原来铁器戳断骨头的声音是脆的,溅到自己脸上和手上的敌血,也是热的……
那一战,晁国赢了。
以主将司马震、右副将常战辉,将军司马霆、司马雷、司马霖,少将军司马亿、司马代等数位统率阵亡,以及北境军伤亡过半的结果为代价——换来图哈图舍部落几乎覆灭,匈奴三年之内绝无力量再靠近晁国领土。
后来,从嫡子中脱颖而出的司马修承袭了父亲司马震的衣钵,成为北境军新的主帅,战争结束,一切都开始慢慢恢复。
可司马玄却仿佛跌入了某个没有一丁点光亮的深渊里,怎么爬都爬不出来。
战后,她几乎每天都会在深夜里跳进溪河中洗澡,却怎么都洗不掉身上的血腥味。
她开始手抖,开始做噩梦,开始失眠痛苦,那种恐惧,简直是从骨头缝里溢出来的,绵绵不绝,不可遏制。
被她杀死的那个匈奴士兵年纪也不大,看起来和北境军里整日抱着自己骑马玩耍的哥哥们年纪相仿,而当自己将铁枪从他身上拔出来的时候,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自己,连最后一口气,都没能喘上来。
……
“救人!”噩梦之中的人陡然醒来,从梦境里延伸出来的恐惧情绪驱使她干涩地吐出这两个字来。
左右看两眼,床帐顶的花团锦簇祥纹刻是自己眼熟的,这是她平日里睡的床榻——自己躺在荆陵侯府的崇光院里。
司马玄在被子里摸了摸身上的衣物,除了腹部有痛感逐渐清晰地传到自己的知觉里之外,其它一切似乎没有异样。
等等!
隔着中衣摸到腹部被包扎的厚厚的伤布,司马玄的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谁给自己包扎的伤口?!!
“呦,终于醒了,”蹲在地毯上和龙凤胎玩鲁班锁的司马仁,在听到床榻这边的动静后起身走了过来:“真是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司马仁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伸手探了探司马玄额头的温度,谨记着不可切脉的命令,硬生生忍着没有给司马玄搭脉。
“爹爹你睡了好久哦,爹爹你想喝水吗?”小晴儿甩着小短腿跑过来,趴在床沿去握司马玄的手,糯糯软软到:“晴儿和哥哥可以给爹爹端水喝。”
司马晴的两只小胖手小小的肉肉的,手心温暖柔软,她握着司马玄有些发凉的手,将一注温暖徐徐递向司马玄。
司马晴身后,司马桓自然也跟了过来,他只是关切地看着躺在那里的司马玄,一言不发。
司马玄轻轻动了动被女儿握着的手指,虚弱地朝两人笑了一下:“小晴儿乖,和哥哥一起……”咽一口唾沫,声音干涩:“跟着玉烟,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