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现成的住处,还有一小块劳作的土地,林高友夫妇做梦都在感谢政府对他们的关怀。喜悦持续了大半年,新的麻烦又来了。红晶晶无法适从西牌楼的生活习俗,她的面部无缘无故地青一块,紫一块,后来,胃又出现了一些小毛病。这时,县委书记又接到了另一位部队首长打来的电话,首长详细询问了林高友夫妇生活近况,并对地方政府给予复员军人的关心表示感谢。首长婉转建议,红晶晶同志是北平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生,很有文学天赋,如果有合适的岗位,相信她能为地方政府做贡献。
不久,红晶晶被安排到里下河文化馆,当了一名创作辅导员。上班第二天,她百感交集,文思泉涌,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幸福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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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出来了,天空中散落的云层被染成红橙色。林高友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阳光照耀在他古铜色的面孔上,像一尊泥塑。沿着河滩处的低洼,他拉开架势,挥动磨得锋利的镰刀,开始收割柳条。一排排柳条被割倒,又在身后垛成了堆。
朝阳中,田根才开着一辆带后厢的拖拉机,从机耕道上轰隆隆驶过来。这几天,他神仙一样快活,儿子收到了县武装部下发的入伍通知书,马上就要参军了。看到林高友弯腰割柳条,他把拖拉机熄了火,从烟盒里拨出一根烟扔给他,神气活现地说,红生上高中的事,我和公社教育助理打过电话了,他答应帮忙的。林高友没接香烟,问,你不是说,已经办好了吗?田根才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关键是……红生作文考零分……事情有些复杂。
林高友心下里一沉,知道挨田根才耍了。当初,他哭丧着脸哀求他,要红生帮田狗子体检,他是看在儿子能够重新上高中的份儿上,勉强答应的。现在,田狗子如愿以偿当了兵,他却耍起了两面三刀。狗娘养的东西,简直连畜生也不如!老复员军人心中,如同滚过无数炸雷,轰隆隆巨响着。
林高友大吼一声,你敢欺骗老子,好大的狗胆!
田根才并不示弱,大喊,你儿子考试吃大鸭蛋,还想上高中?我看你做梦长翅膀,想飞到天上吧。
林高友爆发了,奶奶的,老子今天不收拾你,你就不认得你爷爷林高友了!
田根才惊恐万状,他清楚林高友的脾气,更了解他&ldo;收拾&rdo;二字的含义。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他被部队处理回到里下河的二十年中,挨他&ldo;收拾&rdo;过的人不在少数,包括大队民兵营长、公社党委书记和县革委会副主任。
田根才大叫,林高友,不要以为你在部队当过营长就了不起,我现在好歹也是革命军人家属了,你想无法无天是不是?
不容分说,林高友挥起镰刀,向他抡过去。田根才被刀背沉重地击中了,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半张脸麻辣辣痛得厉害。半晌,他踉跄着站起来,伸手一摸,满脸都是鲜血。他不敢发作,一旦真的动起武来,别说自己这把老骨头,就是全家人一齐开过来,也不是林高友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把机器发动了,开起来就跑,到了远处,狂喊,林高友,反了你,殴打革命军人家属,等着瞧吧,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在柴油机残留的黑烟中,林高友扔下镰刀,沉重地倒在河滩上。他知道田根才不是在吓唬他,他确实有太多的把柄,在这家伙手上拿捏着。他被部队处理回原籍的平反申诉,已经送交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回复。后来,他又跑了许多趟,经办人让他回村里写份证明材料,田根才始终卡着不给写。前些日子,他答应给写了,现在的结果可想而知道,肯定又黄了。
关于自己能否平反,林高友并不看重。毕竟这么多年过来了,历史就像过眼烟云,那些过去的辉煌与屈辱,已经让他麻木和淡薄。他只替儿子担忧,因为只有儿子,才是他生命的全部。红晶晶临终前,他郑重承诺过,无论将来生活多么艰难,也要把儿子送上大学。可事到如今,儿子连高中都上不了,他怎么能上大学呢?而上不了大学,红生的命运,只能永远禁锢在西牌楼这块原始的土地上……
红晶晶的小说写得很快,写到将近大半的时候,林高友在编织生意上出了些问题,一年多起早贪黑的艰辛劳作,不但没赚不到一分钱,反而从她的工资里拿出不少做了补贴。经过分析,她找到了问题结症,还从图书馆找来了资料,亲手帮他设计了一些草图。不久,一种以柳条为基础,将蒲草编织在柳条骨架上,编成的菜篮、瓶筐、小型提篮等制品,出现在里下河农贸市场。该制品工艺简单,成本低廉,造型美观实用,大受群众欢迎。
林高友白天卖完了柳制品,总要买一大勺甜酒酿,盛在两只小玻璃瓶里,送给红晶晶喝。里下河酒酿味甘性温,活血散结,对改善肺部血液循环有着独特的疗效,红晶晶十分喜欢这个酸不溜湫,又有些甜滋滋的东西。等到林高友一路丁丁当当地来到文化馆,玻璃瓶中的酒酿已经洒去大半,俩人相对哈哈大笑。
晚上,她伏在方桌上写小说,一边写,她一边歪头看灯下的林高友编柳筐。去皮后的柳枝,像早操时的队伍,排成了整齐的行列,他又成了当年的那个威风凛凛的连长了,两手灵巧地在队列中翻来覆去,指挥他的这些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