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廊子里的那群人,这个姿态宛若是一个信号。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他们在阴冷、cháo湿的黑夜里已经站了很久。他们等待了很长时间,就在这一刻,他们身上出现了行动的本能。在一瞬间,仿佛由一个意志操纵着似的,他们全都走进了店堂。在那一瞬间,八个人看上去非常相像‐‐都穿着蓝色的工裤,大多数头发花白,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眼神也都是呆滞的、梦幻似的。他们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没人说得准。可是就在这一瞬间,楼梯顶上传来一个声音。他们抬头一看,都傻了眼啦。原来正是那个罗锅,在他们的臆想里已经被谋杀了的罗锅。而且,这人也和他们听说的完全不同‐‐不是一个无依无靠,赖乞讨为生的可怜、肮脏的小饶舌鬼。实际上,他与这些人迄今为止所见到过的任何一种人都不一样。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罗锅迈着发僵的神气活现的小步子,走进店堂,来到那伙人的中间。他们给他腾出一些地方,站着观察他,手松弛地垂在两侧,眼睛睁得大大的。罗锅的举止也很古怪。他顺着自己眼睛的水平方向凝视每一个人,这大概够到一个普通人的裤带那么高。接着他故意慢吞吞地打量每一个人的下半身‐‐从腰部一直到脚后跟。等他看够了,就把眼睛闭一会儿,摇摇头,仿佛认为他刚才所见到的都是微不足道的。接着他自信地把头朝后一仰,仿佛仅仅是使自己弄得更清楚些,他慢慢地、细细地把围在他身边的一张张脸庞环视了一遍。店堂左边有一袋半满的肥料,罗锅在这里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在口袋上坐了下来。他把两条细腿盘起来舒舒服服地坐定以后,就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不知怎的,爱密利亚小姐本人对这一切倒好像一无所知。她一整天几乎都是在楼上度过的。等她下楼到店里来时,她安详地四处转了转,双手深深地插在工裤兜里,头低垂着,下巴颏都快插进衬衫领子里去了。没见到她身上哪儿有血迹。她常常停下来,仅仅是阴郁地瞅瞅地板上的裂fèng,把一绺短发卷了卷,兀自嘟哝几句不知什么话。不过几乎整整一天,她都是在楼上度过的。
这一切的根由,也即是爱密利亚小姐,整个晚上几乎都站在厨房门口。从外表上看,她没有起丝毫变化。可是有不少人注意到她的脸。她看着一切事在进行,可是她的眼光几乎任何时候都是寂寞地注视着罗锅。他神气活现地在店里走来走去,从鼻烟盒里掏东西出来吃,他的脾气既乖戾可又讨人喜欢。爱密利亚小姐站着的地方,炉子的口子正好投出了一片光,多少照亮了她那棕色的长脸。她似乎在向自己的内心审视。她的表情里包含着痛苦、困惑,也有着不敢确定的欢欣。她的嘴唇不似往常那样闭紧了,而且常常往下咽一口唾沫。她的皮肤变得苍白了,那双闲着的大手在冒汗。总之,她那天晚上的模样,就像一个孤单寂寞的恋人。咖啡馆开张典礼到半夜才告结束。每一个人都极其友好地和所有的人告别。爱密利亚小姐关上店铺的前门,却忘了插门栓。很快,所有的一切‐‐有三家店铺的大街、纺织厂、那些住宅‐‐实际上是整个小镇,都沉没在黑暗与寂静之中。而包括陌生人的到来、一个不圣洁的节日和咖啡馆的开张的三天三夜,也随之而告终。
那群人仍然簇拥在他身边,有点窘,不知怎么才好。他们的激动还没有完全消失,很快又掺上了另一种感情‐‐房间里亲切的气氛和隐隐约约的节日感。那天晚上在场的有这些人:哈斯蒂马龙纳、罗伯特卡尔弗哈尔、梅里芮恩、t威灵牧师、洛塞克莱恩、吕伯威尔邦、&ldo;卷毛&rdo;亨利福特,还有霍雷斯威尔斯。除开威灵牧师之外,其他的人在许多方面都很相像,这一点方才已经提到过了‐‐他们全都从这件或那件事情中得到乐趣,也都程度不同地为一件事哭过,感到过痛苦。他们大都很温顺,除非是你激怒了他。他们都在棉纺厂干活,和别人合住两间、三间一套的房子,租金是一个月十到十二元。他们这天下午都领到了工资,因为这天是星期六。因此,请暂先把他们看作是一个整体。
那是个星期六的夜晚,所以颇有几个顾客,他们要买的都是酒。仅仅三天以前,爱密利亚小姐从地里起出来一桶陈年佳酿,在酿酒场里把酒汲到一只只瓶子里。
店里那些人过了好一阵子才恢复了常态。梅里芮恩,也就是那个三天发一次疟疾,带头传谣的家伙,先开口了。他瞧了瞧罗锅把弄着的物件,用压低的嗓音问道:
那天晚上,她从顾客手里把钱接过来,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点数。这道手续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再往下去就不一样了。按照过去的惯例,顾客得绕到后院去,在那里,爱密利亚小姐把酒瓶从厨房门口递给他们。这样买东西没有任何乐趣。顾客拿到酒就得走进黑夜里去。要是他老婆不让他在家喝酒,他倒是可以回到店门口的前廊上来,在那儿或是在大街上,大口大口地往肚里灌。当然,前廊和店门前的街道都是爱密利亚小姐的产业,这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她倒不把这些地方都划在自己的地界之内,她的地界从前门算起,包括整座建筑物的内部面积。她从来不许任何人在她屋子里打开酒瓶喝酒,唯一的例外是她自己。现在她第一次破了例。她进入厨房,罗锅紧紧跟?后面,接着又把酒拿回到温暖、明亮的店堂里来。不仅如此,她还拿出几只杯子,打开两盒梳打饼干,大方地放在柜台上的一只盆子里,谁想吃都可以拿。
因此这些好人对她怀有一种近似怜悯的感情。当她出去干一件粗暴的事时,比如说闯到人家家里去把一架fèng纫机拖出来抵欠她的债,或是让自己卷进一场官司里去‐‐他们就会对她产生一种复杂的感情,这里面混杂着恼怒、可笑的痒痒的感觉,以及深深的无名的悲哀。可是关于好人说这些也就够了,因为好人拢共只有三个。至于镇上其余的人,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过节似地欢庆这桩想象出来的犯罪行为。
她不跟别人,光跟罗锅说话,她问他话时只用一种有点发涩、嘶哑的声调:&ldo;李蒙表哥,你这会儿就吃呢,还是把饭放在炉子上隔水温着?&rdo;
那罗锅慢慢地走下楼来,大有本店大老板的傲慢神气。几天来,他身上起了巨大的变化。首先,他干净得无可挑剔。他还穿着那件小外套,可是刷得一干二净,补得很精致。外衣里穿了爱密利亚小姐的一件红黑格子的新衬衣。他没穿寻常的长裤,而是穿了一条很掐身的长及膝盖的马裤。那皮包骨似的腿上穿了一双黑长袜。他那双靴子很特别,样子很怪,刚上过蜡,擦得锃亮,鞋带一直系到脚踝。他在脖子上围了一条酸橙绿的羊毛围巾,几乎遮住他那对又大又白的耳朵,围巾的穗条几乎拖到地上。
他是用很平静的声音,作为叙述事实那么讲的。一小时之内,这消息传遍了全镇。那一天全镇在集体编缀一个可怕、阴森的故事。这里面,使心脏打颤的一切细节应有尽有‐‐一个罗锅,半夜沼泽地里埋尸,爱密利亚被拖过街头锒铛入狱,接下来又是一场财产的争夺战‐‐讲这一切时用的都是压低了的声音,每重复一遍就加上一些新的怪诞的细节。天下雨了,妇女们却忘了收衣服。有那么几个人,欠着爱密利亚小姐的债,他们甚至还穿了好衣服,仿佛在过节。人们在大街上围成一堆在讨论,并且观察着那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