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锅把几只哆哆嗦嗦的细手指伸进鼻烟盒,捏了一小撮不知什么放到嘴里,也不敬周围任何一个人。他放进去的不是一般的鼻烟,而是糖与可可的混合剂。可是他当成是鼻烟那样地服用,放一小撮在下嘴唇内侧,然后用舌尖挺利索地一下下往那儿舔,每舔一下就把自己的脸扭歪一下。
&ldo;有谁要买什么吗?&rdo;她平静地问道。
&ldo;你手里拿的是啥玩意?&rdo;
三
不到半小时,爱密利亚小姐穿了马裤和一件卡其茄克,步子重甸甸地走下楼来。她脸色发暗,因此看上去很黑。她砰地关上厨房门,恶狠狠地踢了一下。接着,她控制住自己,她通了通火,坐了下来,把脚搁在炉架上。她读《农民年鉴》,喝咖啡,用她父亲的烟斗抽了一袋烟。她面部表情严厉、冷峻,脸色倒是一点点褪回到正常状态了。有时她停下来,把《年鉴》上的某项小知识糙糙地抄到一张纸上。快天亮时,她进入她的办公室,取下打字机的套子,这打字机她刚买不久,正在学怎样使用。整个新婚之夜,她就是这样度过的。天亮以后,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到后院去干木匠活了。她做的是一只兔笼,这活儿她上星期开的头,打算做好后卖给别人。
马文马西的一切财产都落到了爱密利亚小姐手里‐‐他的林地、他的金表、他所拥有的一切。可是她好像并不怎么看重它们。那年冬天,她把他的三k党的长袍剪开来盖她的烟糙苗。其实,马文马西所做的一切仅仅是使她更富裕,使她得到爱情。可是,奇怪的是,她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齿。她讲起他时从来不用他的名字,而总是嘲讽地说&ldo;跟我结婚的那个维修工&rdo;。
然而儿童幼小的心灵是非常细嫩的器官。冷酷的开端会把他们的心灵扭曲成奇形怪状。一颗受了伤害的儿童的心会萎缩成这样:一辈子都像桃核一样坚硬,一样布满深沟。也可能,这样的一颗心会溃烂胀肿,以至于体腔内有这样一颗心都是一种不幸,连最普通不过的事也会轻易使这个人烦恼、痛苦。后一种情况就发生在亨利马西的身上。他恰好是他哥哥的反面,是镇上第一厚道第一温和的人。他把工资借给倒了霉的人花。早先,逢到星期六夜晚,人家去咖啡馆玩乐,撇下孩子不管,他就主动去给人家看孩子。不过他又是个爱害臊的人。从外表上就看得出他的心在肿胀、在受苦。可是马文马西呢,却越来越无法无天、粗暴残忍。他的心硬得像撒旦头上的那只角。一直到他爱上爱密利亚小姐之前,他带给他弟弟和抚养他的好大娘的,除了羞辱和麻烦,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他们错了。据那天晚上扒在窗子上偷看的那些小男孩说,事情的真实过程是这样的:新娘和新郎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爱密利亚小的黑人厨子杰夫给准备的。新娘每一道菜都添了一回,而新郎仅仅像小鸟似地啄了几口。接着新娘就去处理她每天要干的日常琐事‐‐看报,继续盘点存货,等等。新郎在楼梯口转来转去,脸上显出心旌摇荡、痴痴呆呆与喜气洋洋的模样,但谁也没管他。到了十一点钟,新娘拿起一盏灯上楼了。新郎紧跟在后面。到这时为止,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可是以后的事,便有渎神明了。
每天晚上,罗锅都趾高气扬地步下楼梯。他身上老有一股淡淡的芜菁叶气味,这是因为爱密利亚小姐一早一晚都给他身上搽大麻叶酒,好让他长力气。她宠他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可是什么方法好像都不能使他强壮起来;东西吃下去只能使他的驼峰与脑袋变得更大,身上别的部分依然是瘦弱畸形。爱密利亚小姐表面上还是老样子。工作日她仍然穿着雨靴和工裤。星期天她穿一件暗红色的连衣裙,这裙子挂在她身上,样子很古怪。不过,她的举止和生活方式都起了很大变化。
教堂到店铺没几步路,因此新娘新郎是步行回家的。据说,在路上,爱密利亚就谈起她打算与一个农民做的一车引火劈柴的买卖。老实说,她对待新郎和对待进店来买一品脱酒的顾客根本没什么区别。不过到这时为止,一切还算是正常的;整个小镇都感到高兴,人们看到爱情在马文马西身上起了作用,也盼望他的新娘因此而有所转变。至少,他们指望这场婚事能让爱密利亚脾气变和顺一些,让她像一般婚后的少妇那样,长得丰腴一些,而且最终成为一个靠得住的妇人。
&ldo;爱密利亚,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吗?&rdo;李蒙表哥问她。
在商店变成咖啡馆以后的四年中,楼上的房间没有起什么变化。屋子的这一部分还和爱密利亚小姐出生时一样,也和她父亲在世时一样,而且很可能与她爷爷那会儿一样。前面说过,楼上三间房间一尘不染,连最小的物件也有其固定的位置。每天早晨,爱密利亚小姐的用人杰夫把每件东西都掸去灰尘,擦干净。前房是属于李蒙表哥的‐‐马文马西获准在店里度过几个夜晚时住的就是这个房间,不过再早,这是爱密利亚小姐父亲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大衣柜,一只带镜子的小衣柜,上面铺着一块浆得很硬的有花边的台布,还有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那张床硕大无朋,是有四根黑檀木雕花柱子的老式眠床。床上有两条羽毛褥子,有长垫枕,还有一些手工编织的小装饰。床很高,床边有个两级的木磴梯‐‐以前谁也不用,可是李蒙表哥每天晚上把它拉出来,很庄严地拾级而上。除了磴梯,还有一只画着些粉红玫瑰的瓷夜壶,为了雅观起见,给推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光溜溜的暗色地板上没有铺地毯,窗帘是一种什么白布料做的,四缘也饰有花边。
星期天,再不见他躺倒在前廊地上,成天不是唱就是拨弄吉他。他上教堂去做礼拜,参加所有的宗教集会。他还学习好的礼貌:他训练自己见到妇女要站起来让座,他不再骂娘,打架,乱用上帝的名义诅咒。两年里,他通过了考验,在各个方面都改善了自己的品性。在两年终了时,一天晚上,他去见爱密利亚小姐,带了一束沼泽里采来的花、一口袋香肠和一只银戒指‐‐那天晚上,马文马西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情。
当然罗,爱密利亚小姐是个健壮、莽撞的人,有六英尺多高‐‐而李蒙表哥却是个病弱的小罗锅,只齐她的腰。不过,对于胖墩麦克非尔的那口子和她那些狐群狗党,这就更有意思了,因为越是不般配和让人瞧着可怜的婚姻,她们越是感兴趣。因此,就让她们说去吧。至于那些善良的人,他们认为,如果这两个人在彼此的肉体接触中能得到满足,那么这仅仅是涉及他们自己与上帝的事。一切有头脑的人对这种猜测的看法倒是一致的‐‐他们直截了当地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ldo;收藏的原因也够怪的,&rdo;李蒙表哥说。
啊,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就是爱密利亚小姐结婚的故事。为了这件怪事,镇上的人乐了好一阵子。虽然这次恋爱表面上的情况是又可悲又可笑的,你必须记住,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恋爱者本人的灵魂里。因此,对于这一次或是别的所有的恋爱,除却上帝之外,还有谁能当最高的审判者呢?就在咖啡馆开张的那天晚上,有几个人突然想起了蹲在远方阴暗的大牢里的那位潦倒的新郎。在以后的岁月里,马文马西也并没有被镇上的人完全忘记。人们只是当着爱密利亚小姐和小罗锅的面从来不提他的名字而已。可是对他那次热恋和他的罪行的记忆,对他在监狱的牢房里情况的思念,总像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陪音,隐藏在爱密利亚小姐愉快的恋爱和咖啡馆欢乐的气氛底下。因此请读者别忘了这位马文马西,因为他将在以后要发生的故事里扮演一个可怕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