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娘一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噎得说不出话来。桃枝儿见跟妈妈顶嘴竟然占了上风,真是生平未见的得意事儿,反觉后怕。烟湖趁她两人斗嘴,一个不防,早一扭身让开十四娘的拉扯,自后梯一径下楼去了。
急匆匆赶至桃枝儿房中,掀开帘子,果然见舒培舒容两兄弟端坐在内。烟湖与舒培隔夜重逢,倒像是几年未见一般,四目交投,难分难舍,却是一句话也没有。
舒容打量他二人情形,虽不明白,也知道非比寻常,站起说:&ldo;我去找桃枝儿说话。&rdo;自行避出,其实却是替兄长把风。他这些日子在堂子里走动已久,吃了些亏,也长了心眼,知道哥哥在大帅洞房之夜和烟湖见面,几乎与偷情一般,传出去非同小可,然而服从哥哥惯了,并不敢劝,只得手心里捏一把汗,暗暗祷告千万别有人闯进后院里撞见就好。
十四娘手搭着桃枝儿的肩,也随后下来了,看见舒容,气急败坏地问:&ldo;烟湖呢?&rdo;舒容向屋里撇嘴示意。十四娘两手一拍,几乎没哭出来,然而有把柄攥在舒培手里,怕逼出二人的性子来,更怕闹起来张扬到前厅将事闹破,只得强自压抑,两只小脚捣着,徘徊院中,脑子里电闪过数十个念头,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妥当办法来。
屋子里,舒培见了烟湖,见她全身盛装,打扮成新娘子模样儿,大觉辛酸,问道:&ldo;你果真要嫁?&rdo;烟湖不语,一双眼睛眼珠儿不错地只是对舒培望着。舒培愈觉心酸,又道:&ldo;你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rdo;烟湖缓缓摇头,仍自不语。舒培焦燥起来,催促道:&ldo;你只管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后悔呢,还是不愿意?&rdo;
烟湖这方开口反问道:&ldo;我若不愿嫁,将军又有什么方法安置我呢?&rdo;
舒培道:&ldo;我已经仔细想过了,你那样对我,我舒培不是不负责任的人,自当接你回家,好好对待。&rdo;
烟湖双眼潮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又问道:&ldo;赖福生要娶我,已经闹得众人皆知,我现在走了,是一生的祸事。只是这一娶一嫁,只是表面文章,他新鲜劲儿过去,自然不再理会我。到那时,将军还会再像今天这样待我吗?&rdo;
舒培一愣,踌躇不知该做何答。
烟湖再问:&ldo;昔日我在将军府时,一直听将军念叨那胡小姐,却不知如果将军找到胡小姐,又做何安置呢?也要娶为妾侍么?&rdo;
舒培怒道:&ldo;那怎么会?胡小姐何等样人?我怎敢起这念头亵渎了她?我自当接她回府,好好奉养,再留心为她选一门当户对之佳偶,重礼出嫁。&rdo;
烟湖含泪点头,哽咽道:&ldo;将军大仁大义,烟湖杀身难报。将军肯赶来见这一面,烟湖已经心满意足,不枉此生,死而不悔,将军这便请回罢。&rdo;
说话间,封十四娘已经隔着帘子催了三四次,舒培见烟湖心意已决,喟然长叹,双手奉上一樽簪盒,抱拳道:&ldo;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祝姑娘洪福齐天,遇难呈祥罢。&rdo;烟湖不接盒子,却顺手打开,取出簪来,忽然垂下两行泪来,悲泣说:&ldo;当年,我娘与我一路逃难,流离失所,半路上,娘染了瘟疫,为了不连累我,我娘就是以一支簪子自尽的。我去药店求了药回来,她已经去了,簪子刺在心口……&rdo;
舒培脑里乱轰轰的,早已听得呆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不敢置信,喃喃问:&ldo;你娘,葬在哪里?&rdo;而烟湖已不再多言,径自将簪插在发际,深施一礼,自己打帘子走出去,不复回头。封十四娘正在院中隔着帘子苦催苦求,见烟湖出来,直如接了凤凰下凡一样,叫一声佛,赶紧拉了便走。
方上楼来,小丫头已跑着来报,说楼下的客人都等急了,嚷着要新娘子下去敬酒呢,赖大帅在骂人,就要自己上楼来找,被翠袖带着众倌人死拦在那里。封十四娘因烟湖哭花了脸,忙着七手八脚地替她补妆,一边叫外场放起鞭炮来,又命小丫头伺鞭炮放后,就在楼梯上响响亮亮地喊一声:&ldo;烟湖倌人出来了!&rdo;
楼下本来闹得沸反盈天的,听到这一嗓子,顿时鸦雀无声,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
封十四娘遂扶了夏烟湖娉娉婷婷地出来,只见她绫罗遍体,珠翠满头,整个人金妆玉裹的,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楼下人静静望着,半晌方暴喝出一声&ldo;好&rdo;来,便都争着向赖福生敬酒,说是&ldo;大帅好艳福&rdo;,赖福生志得意满,来者不拒,直喝得酩酊酣畅,又命烟湖向各位敬酒。
烟湖依命轮流敬过,脸上似笑非笑,并见不出一点情绪,从容道:&ldo;今天是妈妈嫁女,姐妹们共庆,也都帮我敬大帅一杯吧。&rdo;醉花荫众倌人,遂由翠袖带头,一一向赖福生敬酒。
此时舒容与桃枝儿也早已入座,舒培却不肯吃酒,自后院悄悄离去。封十四娘见他不来,正中下怀,遂收拾起心情殷勤招呼宾客。席间红颜绿酒,钗动钏摇,真是说不尽的温柔富贵,风流旖旎。
桃枝儿看着羡慕,私下里悄悄向舒容道:&ldo;同样是客人娶倌人,你看看人家的排场。&rdo;
舒容道:&ldo;他们这是逢场作戏,我和你可是真的。夏烟湖嫁了赖福生,还是这醉花荫的倌人;你嫁我可是真真儿的,只等个一年半载,就要接你回家的,为了这个,我和哥哥嫂子不知求了多少好话,你还待怎的?&rdo;
桃枝儿撇嘴道:&ldo;哎呀,你当是只你一个人受委屈啦?你不过白求求哥哥嫂子,费点唇舌罢了。我可是为你捱一顿好打,这胳膊现在还抬不起来呢。要不是我跟妈妈说不嫁你就宁可吞烟死了,妈妈怎会一千块就将我许了你呢。你赚了便宜,倒还不领情?&rdo;
舒容赔笑道:&ldo;哪里敢不领情?我高兴死了。你放心,醉花荫里的花酒不算什么,等我接你正式过门那天,还要再摆一席呢,一定比这个更热闹,更排场。&rdo;
桃枝儿这才高兴了,便捅捅舒容,指给他:&ldo;你看人家都向赖帅敬酒呢,你好歹也灵活点,学些眉目眼色。&rdo;舒容点头,按计而言。
赖福生已经喝到第三轮,再也不能了,连连摆手告饶:&ldo;这个可比枪子儿还厉害呢,大家给我留点精神,等些还要洞房呢。&rdo;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舒容原不擅长向人敬酒,便要做罢,偏庞天德却不许,故意说:&ldo;赖大帅平时最体贴年轻人的,今天是怎么了?人人的酒都喝,唯独不给舒老弟面子,舒老弟本来面薄,这可要羞死了。&rdo;
众人都连连称是,抓住赖福生要强行灌酒。原来这赖福生向来喜欢热闹,众人都只要讨他的好。第一个庞天德是
最擅长起哄凑趣的,哪肯消停?第一个翠袖最是圆融通达,要藉机表现应酬功夫的,自然手口不停;封十四娘正巴不得灌醉了他才好瞒天过海,更是卖力凑趣,花样百出。
于是客人倌人,次第上前,一杯接一杯,直将个赖福生灌得人事不知,被两个手下扛进房中才罢。
是夜,醉花荫一众宾主都醉得烂泥一般,天大亮时,犹沉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