鼾声才在屋子里响。
说梦话的人,也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贾根柱和丁跃进却已经醒了来。他们是睡在一个屋,在学校教室的二层上。在二层靠东一间教室里。贾根柱就睡在窗下边。日光像金水儿样越过窗子流在他的被子上,流在他脸上。暖气把他叫醒了。睁开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看了看,慌忙到对面床上去唤丁跃进。不是唤,是摇了一下子,跃进一个惊怍就从床上翻身坐起来。
愣一愣,跃进想起了事,就和根柱从屋里出来了。下了楼,径直朝校门口的屋里走。径直到我爷的屋前爬在窗上看了看,又径直到门口敲了门。刚一敲,身后就有应声了。我叔睡得死,他累了,睡得死了样,经了那么大的事,好像他累了,昨夜儿在屋里和我爷争了几句他就睡着了。和我爷轻声吵了几句他就睡着了。我爷说:&ldo;亮啊‐‐没想到你这么不争气,这么不要脸。&rdo;
我叔不吭声,
我爷说:&ldo;你这么不争气、不要脸,你会不得善终、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rdo;
我叔说:&ldo;不得好死又怎样?反正就是死在这热病嘛。&rdo;
我爷说:&ldo;你能对起婷婷吗?&rdo;
我叔说:&ldo;婷婷和我结婚以前就有过男人啦,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我的话。&rdo;
我爷说:&ldo;你对待起你孩娃小军吗?&rdo;
我叔说:&ldo;爹,瞌睡了,我睡啦。&rdo;
我爷说:&ldo;你也睡得着?&rdo;
我叔不说话,努着力儿要睡着。
我爷说:&ldo;婷婷她娘儿俩知道咋办呀?&rdo;
我叔翻个身:&ldo;她怎么会知道?&rdo;问着话,他就果然睡着了,鼾声细细地响,很快也就睡实了。有了贼欢的事,有了动动荡荡被人捉jian的事,他像走过了多远的路,筋疲力尽了,很快睡着了。
我爷睡不着,恨我叔,愁我叔。睡不着,他就独自在屋里床头上坐,听着我叔那长短不一的浑乎乎的鼾,恨不得起床把他活活地掐死在床上。想着掐,却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在那床上枯枯地坐。枯坐着,围了被,衣裳没有脱。枯坐着,想了很多的事,又如啥儿也没想,脑子里嗡嗡啦啦响到后半夜,又直到天亮都是一片野荒的白。野荒茫茫的白。恨我叔,又恨将不起来;怜着他,又怜将不起来。待窗口泛青后,眼皮儿硬,又没有瞌睡在眼上,爷就起床朝着门外走,路过我叔的床前时,想弯腰一把掐死了他。弯下腰,却是把他掉在床下的被角朝上撩了撩,把他露着的肩膀盖上了。那肩膀上还有新起的热病疮痘儿,红红的,四五个,像在水里泡过的碗豆一样胀大着。
爷立在床边上,细看一会叔的疮痘出门了。
摸了摸叔的疮痘出门了。
在校外的田头和地边,走走站站回来了。
回来看见丁跃进和贾根柱在敲他的门,他从他们后边走过来,哀求求地问:&ldo;跃进、根柱,有事呀?&rdo;
意外的事,就从这个时候发生了。意外得如日头从西边出来东边落下样。如平原上睡了一夜平地里起了一座高山样。如枯干百年的黄河古道又有了满河流水样。冬末初春的季节里,有了满地六月才熟的小麦样。丁跃进去敲门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他和根柱同时扭回头,看见我爷立在他们身后边,三尺的远,脸上挂满了累,眼里的红丝和蛛网一模样。他们彼此就看着,静静地看,默了好一会。
跃进脸上挂了淡淡的笑,说:&ldo;叔,你一夜没睡吧?&rdo;
我爷苦笑一下说:&ldo;不瞌睡。&rdo;
贾根柱就望望丁跃进,彼此对了眼,扭头望着我爷说:&ldo;丁老师,我俩想和你商量一个事。&rdo;
我爷说:&ldo;有事就说吧。&rdo;
根柱瞟瞟大门口:&ldo;到那儿说。&rdo;
我爷说:&ldo;在哪都一样。&rdo;
跃进说:&ldo;别把丁亮吵醒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