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咳!犀糙!记得去年今日,我们还同在万牲园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却是我来祭你的墓。你常告诉我,倘若死了,那现成的挽联:&lso;生为谁忙?学业未成家已破。
死亏君忍,高堂垂老子犹啼。&rso;只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无字,就可自挽,谁知道这话真对了啊!咳!蔓糙紊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rdo;说罢,不觉泫然泣下。这时,一阵风起,把那纸钱灰,吹得一丈来高,只是打胡旋,白杨树叶子,瑟瑟的响个不了,杨杏园不免一惊。欲知他为什么着吓,请看下回。
第二回佳话遍春城高谈婚变啼声喧粉窟混战情魔却说吴碧波看杨杏园惊慌的样子,便问他怎么样了。杨杏园道:&ldo;刚才这一阵旋风,我只觉得鬼气扑人,所以吓了一跳。走罢!这位张君,大概不愿我们在这里啰嗦哩。&rdo;黄别山站在那边,正等的不耐烦,见他们来了,便同到公祭的地方来。
杨杏园见糙地上摆着一副冷三牲,三杯酒,三杯茶,前面摆着一大堆纸钱。还有许多纸剪的招魂标,分插在各坟顶上。杨杏园对黄别山道:&ldo;这完全是我们南方的规矩。看见这些东西,好教人想起故园风景。&rdo;吴碧波道:&ldo;只是少了一样,妇人们的哭声。&rdo;杨杏园道:&ldo;果然,这种清明野哭,最是教人听着断肠。若是这地方,要有妇人哭声,我真要替这些死者剪纸招魂了。&rdo;吴碧波道:&ldo;我的路远,我要先走了。&rdo;杨杏园道:&ldo;你是在城门口骑驴子来的吗?&rdo;吴碧波说,&ldo;是。&rdo;杨杏园道:&ldo;那么,我们三人一阵走好了。&rdo;说着,三人离了义地,骑驴进城。那位管理员,因为要招待众议院的徐老爷,财政部的刘老爷,也没有出来欢送。三人骑着驴子,到了永定门,吴碧波便回学校去了。杨杏园和黄别山,也缓缓的走回会馆。
走到香厂,已经是灯火万家,只见对面一辆崭新的包月车,点了四盏水月电灯,飞也似的走了过来。上面坐着一个丽人,穿一件葱绿印度绸的旗袍,越觉得颜色鲜明。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梨云。梨云看见杨杏园,对他笑了一笑,微微的点了一个头。杨杏园百忙中,招呼不是,不招呼也不是,只一犹疑,来不及点头,那车子早拉得去远了。杨杏园想道:&ldo;我刚才这么本鸡也似的,人家招呼过来,也不理她一理,入家岂不要骂我搭架子吗?&rdo;心里想着,口里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黄别山说话。二人沿着马路边上走,不一时,到了家里。吃过晚饭,已经到上报馆的时候,便坐着车子上影报馆来。编辑部里的人,都已开始工作。何剑尘面前摆着一大堆信件和通信社的稿子,他拿着一把洋剪子,敲着大餐桌子,正在那里出神。一抬头看见杨杏园,说道:&ldo;你怎么这时候才来?&rdo;杨杏园道:&ldo;今天到郊外去了来的,晚饭未免迟一点,我刚才走香厂过,还碰见梨云。&rdo;何剑尘见他想说不说的样子,知道内中有文章。便对他笑道:&ldo;做事要紧,我们回头再说。&rdo;便低了头去剪通信社的稿子。杨杏园也在何剑尘对面坐下。何剑尘忽然失声道:&ldo;咦!凌松庐被捕了。&rdo;
杨杏园道:&ldo;就是我们在九华楼同餐的那个凌松庐吗?&rdo;何剑尘道:&ldo;可不是他。
究竟不知什么原故被捕?若说他那个报会出乱子,我是有点不相信。&rdo;他们同事的一个翻译,叫史诚然的,坐在那边,不由的笑了起来,说道:&ldo;这事我很知其详,是一篇好的社会小说。要在早十年,有这一桩事,那就了不得了。&rdo;何剑尘听了这话,拿出一根雪茄,把嘴衔着,燃着吸了一口,靠在椅子上,衔着烟问史诚然道:
&ldo;我愿闻其详。&rdo;史诚然笑道:&ldo;我先问你,凌松庐是哪里人?&rdo;何剑尘道:&ldo;他是一个南洋华侨罢了。&rdo;史诚然摇着头道:&ldo;不对。&rdo;何剑尘道:&ldo;他原籍是福建人。&rdo;史诚然道:&ldo;也不对。&rdo;何剑尘道:&ldo;你说,他是哪里人?&rdo;史诚然道:
&ldo;他不是内地人,他是台湾人,因为在南洋跑过两回,就冒充华侨的招牌。他这回案子,有点拆白的意味,正合了鼓儿词上的那句话,&lso;偷韩寿下风头香。&rso;&rdo;何剑尘跷起一只脚来,把身子摇了一摇,说道:&ldo;这事慢慢有点趣味了,你且仔细的说。&rdo;
杨杏园道:&ldo;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演文明戏。&rdo;正要往下说,排字房徒弟,却已连来两次,催他们发稿子。杨杏园道:&ldo;快点发稿子罢,要像这样谈笑风生的闹下去,明天只好停刊了。&rdo;这才大家止住了说话,各人发各人的稿子。稿子发完,大家到客厅里吃稀饭。何剑尘对史诚然道:&ldo;现在没事了,你且把这段风流史说出来。&rdo;
史诚然道:&ldo;京津一带,有一个张四,外号驸马爷,你们是知道的了。&rdo;何剑尘道:
&ldo;他和凌松庐有什么关系?&rdo;史诚然道:&ldo;关系深得很啦,他们正是情敌啊!这话很长,容我慢慢的说。张四的二妻舅方子建,向来有名士迷的外号,这几年睡在南边玩骨董抽大烟,老头子手上分下来几个钱,已经是花完了。近来因为他的族兄,和极峰方面有点关系,他找了这点机会,就来京打算弄点事混混。靠着他老头子那一世之雄,今天到旧国旧都来,谅也不至于没有饭吃。果然,极峰顾念旧交,给了他一个高等顾问。方子建虽然做了个出山泉水,也还值得。他先来的时候,本住在族兄家里,后来因为种种的不便,就搬到内务日报馆里去住。这内务日报的房子,正是他族兄的产业,十分的宽大,他也很愿意住,不料就从此生出风波来了。原来办内务日报的凌松庐,也是一个广结广交的朋友,别的不说,就依他办的鸦片而论,便非他人所可及。听说他有几个听差,都烧得一口好鸦片。他烧的法子,也和人不同,预备一百个烟斗,一个一个先把烟装上。吃的时候,不必临时烧烟,吃完了一口烟,就换一个斗,又没有烟灰,又手续灵便。凡是在他那里抽过烟的,都称赞抽得淋漓尽致,至于烟上的香甜纯净,犹其余事。他报馆里,有这一种特别的珍品,于是一班达官贵人,趋之若骛,都要一尝异味。凌松庐也就趁此机会认识许多权贵。
这位方子建公子,搬到内务日报馆来住,头里也和凌松庐气味相投,凌松庐还把方子建作的诗,大批的在报上发表。也是冤家路窄,方子建的妹妹方镜花,一天从天津到北京来,找她的二哥。一进门,就看见凌松庐。在男的方面,看见人家哥哥在这里,当然要慎重一点。哪知道这女公子倒毫不客气,眉开眼笑的,开口就说:
&lso;哟!老五呀!你也在这里吗?&rso;方子建说:&lso;这倒奇怪了,我和他还是初交,你怎么会认识他?&rso;方镜花说:&lso;我们在上海早就认识啦,你不知道吗?&rso;方子建看见这种情形,已看破了五分,只好搁在肚里。原来方子建和他大哥为着政见的差别,虽然有点不合,他这个妹妹,却同是琉球太太所生。方子建是平生自比曹七步的人,焉能作那煮豆燃囗的事情,所以也没有教训他的妹妹。哪知道这位女公子,她反而自由自在的,也在内务日报馆住下了。又有一天,凌松庐请客,除请大批达官贵人之外,还请了方氏兄妹。这位女公子是存心要和她哥哥捣乱,借着酒盖了脸,在大庭广众之中,便和她阿哥开起谈判来。说道:&lso;二哥!张四这个负心的,他已经有了吴玉秋了。我们老爷子没了,他没有希望了,哪里还要我呢?好哥哥,你就作个主,把我嫁给凌五罢。&rso;回头就对凌松庐说:&lso;老五!你说好不好?&rso;方子建听了这话,把脸都气黄了。在酒席宴上,固然不好说什么,而且这女公子,也是幼年娇养惯了的,自己也驾驭不了。只气的说:&lso;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rso;在席的人,只得敷衍方子建的面子。连忙说:&lso;令妹喝醉了,你随她去罢。&rso;谁知方镜花一不作二不休,站了起来,大演其说。说道:&lso;谁醉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恋爱自由的时代,张四既然要了吴玉秋,我就可以另外嫁人。大哥呢,他是隔了娘肚皮的,不问我的事。二哥要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呢,我也能够和张四离婚。这个年头,就是老爷子在世,作了当今的万岁,也管不了我。&rso;说罢,气勃勃的走进别屋子里去了。只听她那高跟皮鞋,一路走着得得的乱响。大家都闹得不欢而散。演过这幕戏以后,方子建已经是气极了。这时,一班抽大烟的来宾,还没有全散,方镜花偏偏愈激愈厉,带着三分酒意,问凌松庐道:&lso;热得很,我要洗澡,你们这里的浴室没有坏吗?&rso;原来这内务日报馆,是方子建族兄自盖的上等住房,本有浴室,镜花正是明知故问。当时凌松庐一选连声答应着说&lso;预备好的&rso;。便教人引着那位小姐去洗澡。谁知她一进浴室,又嚷闹起来。说是水管放不开,要人替她放水。凌松庐带笑带说道:&lso;说不得了,我来伺候你罢。&rso;凌松庐刚进去,方镜花砰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这门是有暗锁的,一关就锁上了,一直过了两三小时,这门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