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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第1页）

戏吟杨柳枝，笑展桃花纸，挽手玉台前，教与鸳鸯字。

西窗夜雨时，去岁今宵事，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

杨杏园将词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随手把面前的一部书打开，便把这张稿子，夹在书里。这时院子里的雨丝，比较大些，檐渭已经的答的答滴下水来。天上的云，凝成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大概是连阴天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十分间得很，吃过午饭，便吩咐长班胡二，打一个电话，约何剑尘来下围棋。不到一个钟头，何剑尘果然来了。两个人下了两盘棋，各输一盘，到了第三盘，一个小角，已经被杨杏园占来了。何剑尘事先却埋伏下了两个劫，这时候左一个劫打过来，右一个劫打过去，杨杏园的棋势，漏洞太多，看看要输。他说道：&ldo;和棋！

和棋！&rdo;说着将盘上棋子一阵乱摸，全都乱了。何剑尘笑道：&ldo;岂有此理！下输了就赖，你这棋品太坏。&rdo;杨杏园道：&ldo;你这劫者打不完，我实在不耐烦。我这叫快刀断乱麻之法，你不服，我们再来一盘。&rdo;何剑尘道：&ldo;赢了就算，输了就赖，我不和你来，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谈谈罢。&rdo;说时，何剑尘翻动桌上的书，看见是一本《花间集》。打开一看，见封面背后，上面有半篇墨迹写的字，最后却印有&ldo;冬青&rdo;两个字的一颗小图章，不觉失声道：&ldo;咦！这是那位车女士的书，怎么在这里？&rdo;杨杏园道：&ldo;哪位李女士？&rdo;何剑尘道：&ldo;就是我家里教书先生，李冬青女士啊。&rdo;杨杏园道：&ldo;你这话更奇了，我这书怎样是她的？&rdo;何剑尘道：&ldo;空口无凭，我有证据在这里。&rdo;说着，便把书上题的字，印的图章，指给他看。杨杏园看了，一拍手说道：&ldo;哦！我想起来了，难怪我总觉得李冬青女士的名字，在哪里看过，却又记不起来呢。&rdo;何剑尘道：&ldo;你这本书，是哪里弄来的？&rdo;杨杏园道：

&ldo;是我们这里一个姓徐的，在旧书摊子上买来的。买来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给我了。&rdo;何剑尘道：&ldo;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应该珠还合浦才对。&rdo;杨杏园道：&ldo;那是自然，这部书我收着没用，还了人家，人家还是先人的手泽呢。&rdo;何剑尘说着，就在桌上拿了一张报纸，将书包好。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何剑尘就把书拿着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来，教完了书，何太太就把报纸包的这本《花间集》拿出来，递给她。说道：&ldo;李先生，我捡到一本书，不知道是你的不是？&rdo;

李冬青一接手，就认得是她的书，不觉失声道：&ldo;咦！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书，老找不着，怎样在你这里？&rdo;何太太道：&ldo;这是剑尘在那位杨先生那里拿回来的。&rdo;

李冬青道：&ldo;哪个杨先生？&rdo;何太太道：&ldo;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处喝茶的杨杏园。&rdo;

李冬青道：&ldo;他又在哪里得到这部书的呢？又怎样知道是我的书，请何先生送还我呢？&rdo;何太太道：&ldo;这层我倒没有问剑尘。&rdo;李冬青想了一想，也没做声，依旧把报纸将书包好，带了回去。又过了两天，李冬青将书翻开看看，不料接连在里面找出三张稿子。一张是一首《生查子》的词，两张是两首七绝。李冬青从头至尾，念了几遍，心里好生疑惑，心想这杨杏园就为送这几首诗给我看，特意送书还我吗？

这就奇怪了，我只和他见过一回面，也谈不到以文字相往来呀？是了，我和何剑尘谈话，常常说过，这人的文字，灵活得很，难道何剑尘将这话转告诉了他吗？他把诗送来，分明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想到这里，觉得现在的男子汉，尤其是能作几篇文字的青年，万万惹不得。只要你给他一两分颜色，他就趁机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谈什么社交。手段高一点的，卖弄他有学问，把他似通非通的诗，嚎啼浪哭，乱写信给你。面子上是恭维你，和你研究什么文字，谈什么性灵，其实引诱人家，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罢了。李冬青这样一想，觉得杨杏园借着还书的缘由，附带送这几首诗来，实在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是看看那四首诗里，&ldo;怪底梨花是小名，剧怜十五盈盈女&rdo;，都是指着有人的，决不是说自己。就是那首《生查于》里面，&ldo;西窗春雨时，去岁今宵事&rdo;。更写得明明白白，与己无关，我不要冤枉人家罢。

把那三张稿子，依旧放在书里，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冬青到何剑尘家里去教书，无意中和何太太谈话，由杨杏园还书的事，谈到杨杏园的为人。何太太就说：&ldo;这个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冬天，还为着一个女朋友死了，发了几天疯，几乎死了。&rdo;李冬青道：&ldo;这个女朋友，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了。&rdo;何太太道：&ldo;哪里是有学问的人，是个可怜虫罢了。&rdo;说到这里，就把杨杏园和梨云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笑道：&ldo;据剑尘告诉我，这人的疯病，还没有尽除，他书桌上供着梨云的一张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对着相片念诗，对着相片说话。有时候出了新鲜的花，和新鲜的果子，一定要先买来，供在相片面前。偏偏还有一个剑尘，说他这事做得真对，十分赞成。&rdo;李冬青道：&ldo;这人总算一个不忘旧的，倒不是疯，不过看不透世情罢了。&rdo;何太太笑道：&ldo;据李先生说，要怎样才算看得透世情呢？&rdo;李冬青道：&ldo;这倒难说，总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当做假的，就看透了。&rdo;何太太笑道：&ldo;这话我越发不明白了。譬方说，我和李先生总算说得来，难道也要当做假的吗？&rdo;李冬青道：&ldo;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连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rdo;何太太道：&ldo;李先生这个话，我听了，就糊涂死了。怎样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rdo;李冬青笑道：&ldo;我问你一句话，我是谁？&rdo;何太太道：&ldo;你是李先生啊。&rdo;李冬青笑道：&ldo;胡说！不是那样讲。我问&lso;我&rso;字是指着谁说话？&rdo;何太太笑道：&ldo;你难道是个疯子，&lso;我&rso;字指谁说话呢？

我就是我呵！&rdo;李冬青道：&ldo;不对！不对！世上绝没有&lso;我&rso;。因为&lso;我&rso;生出来，不是&lso;我&rso;做主，&lso;我&rso;死了也不是&lso;我&rso;做主，怎样会有一个&lso;我&rso;？从前没有&lso;我&rso;这个&lso;我&rso;，将来也没有&lso;我&rso;这个&lso;我&rso;，就算现在有一个&lso;我&rso;，&lso;我&rso;

又老留不住，哪里能算&lso;我&rso;呢？&rdo;何太太听了，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道：

&ldo;我就不懂我怎样不是我？&rdo;李冬青笑道：&ldo;傻孩子，你不要问了，你决问不懂的，你再读几年书或者也就明白了。&rdo;李冬青虽然这样说，何太太依旧不放心，还是低着头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坠子，被她摇得一直摆到脸上，笑道：&ldo;这是怪话，是没有道理的。&rdo;李冬青笑道：&ldo;怪话就怪话吧！不要提了。我问你，那杨杏园住在什么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样得到我这本书的。&rdo;何太太因李冬青问，就把杨杏园的地址，告诉她了。李冬青听了，放在心里，也就没有再说第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