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把杨杏园的诗稿,拣出来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这诗和词,都是为那个梨云而作的。那么,是错怪人家了。不过他夹在书里,或者是一时忘记了,所以没有捡出去,将来他记起来了,言情的诗却在这里,算一回什么事呢?想到这里,就把三张稿子,放在一个信封里,写了地址,寄给杨杏园。杨杏园接得这封信,打开来一看,却是自己三张稿子,里面并没有信,看看封面上,只写了&ldo;李缄&rdo;两个字。想了一想,记起来了,&ldo;这三张稿子,是夹在《花间集》里面的,那天剑尘把书拿走,我就没有想到。咳!这是什么话?我把这样的诗,送给一个不相识的女子看,这算一回什么事呢?那天我填词的时候,那一阕《生查子》,我记得是写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后来随便夹在一本书里,怎样也传到那里去了呢?这位李女士看见这几首诗,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这样认真,还要寄回来给我呢?就是寄给我,似乎也应该写一封信,何以一个字没写,模模糊糊的只把几张稿子寄回来呢?这样想来,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恶意。若照自己看来,这样哀艳的文字,除了送给有关系的人,是不许送给第三者的。我无缘无故的,送书还人家,却夹了这三张稿子,这不是存心和人开玩笑吗?&rdo;越想越是自己不对,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剑生是好朋友,这书又是何剑尘拿去的,只怕连何剑尘她也要怪起来呢!若果她怪下何剑尘来,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听探听。主意打定,便到何剑尘家里来。
偏是事不凑巧,何剑尘夫妻两个都出去了。
第二十八回惜王笑量珠舞衫扑朔献花同染指捷径迷离杨杏园一肚皮的疑团,恐怕连何剑尘夫妇,都为这个事怪他,无精打采的走了出来。刚一出门,顶头碰见一个人往里走,他看见杨杏园,却请了一个安,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站住了。杨杏园一看,原来是刘厨子。这人原是何剑尘家里的老用人,后来改了行做厨子,便不在何剑尘面前当差。有一次,刘厨子掉了事情,曾求着杨杏园写了一封信,在一家俱乐部包饭,很赚了几个钱,所以他见了杨杏园十分恭敬。
杨杏园便间道:&ldo;你现在在什么地方?&rdo;刘厨子道:&ldo;现在闲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是特意来见何先生,打算请他老人家赏一碗饭吃。&rdo;杨杏园道:&ldo;我听说你都发了财了,还没有饭吃吗?&rdo;刘厨子含着笑容道:&ldo;没有的话。还想请您提拔提拔呢。&rdo;
杨杏园道:&ldo;你要是找何先生,你可空跑了,他和他太太都不在家呢。&rdo;说着自上车子去了。
刘厨子碰不着何剑尘,十分懊丧,心想从北城老远的跑了来,不但找不到机会,连人也会不着,真是倒霉。这里到糙厂胡同小翠芬家里不远,不如到那里去会会老李,也许碰着什么机会。主意想定,便到小翠芬家来。这老李搬了一张方凳靠着大门,口里衔着旱烟袋,手里拿着一份群强报,看小说讲演聊斋,正自有味。刘厨子走上前便喊道:&ldo;李头儿。&rdo;老李一抬头,看见是刘厨子,忙站起来道:&ldo;大哥!
您好?&rdo;刘厨子也答应道:&ldo;好。&rdo;老李道:&ldo;大哥你是不常到城南来的……&rdo;一句话没说完,只听见呜呜的一阵汽车喇叭响。老李说道:&ldo;余老板回来了。&rdo;车到了门口,停住了,汽车夫打开门,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人身穿宝蓝大花绮霞缎夹袍,外套黑缎子小坎肩,胸面前,一排红亮珠扣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帽,红绒球帽顶。帽子前面,安了一片带点绿色的玉石,玉石上面,又有一颗圆圆的红宝石。这人瓜子脸儿,漆黑的一双眉毛,眼睛虽然睫毛很长,可是黑白分明,十分流动。厚厚的嘴唇,却也白里翻红,一说话,露出嘴角上两粒金牙齿。他走身边过,脸上的粉,雪白的一层,衣襟上的香气,走动起来,往人鼻子里直钻。他下了汽车,走进里面去了。那汽车里面,却另外有个少年,没有下车,就坐着汽车走了。刘厨子看见,便问老李道:&ldo;刚才进去的这人就是余老板吧?&rdo;老李道:&ldo;是的。&rdo;刘厨子叹了一口气道:&ldo;咳!人要发财,真是料想不到的事。当他在科班里的时候,我们常到后台去玩,他穿着一件蓝市布的旧棉袍子,清鼻涕冻得拖到嘴边,很是可怜,我们还买糖葫芦送给他吃呢!那个时候的小翠芬,和现在的小翠芬,真是天上地下了。&rdo;老李道:&ldo;天下事,就是这样没准。你还不知道呢,昨天晚上在常小霞家里推牌九,三条子牌,就输了一千多。做官的,几个有他这样阔?&rdo;刘厨子道:
&ldo;什么?三条子牌,就输一干多么?那末,半个月的戏份,都白扔了。&rdo;老李道:
&ldo;他自己哪有那些个钱输?自然有人替他会账啦!&rdo;刘厨子再要问谁替他会账时,小翠芬的包月车夫王二,拖着一辆空车,慢慢的走过来,他们就停住了话没说。老李道:&ldo;你怎么不拉车进来,就停在门外头?&rdo;王二道:&ldo;还要走啦,拉进去作什么?&rdo;李老道:&ldo;拉到哪里去?&rdo;王二道:&ldo;听说常老板,今天晚上给咱们老板邀头,就要上那里去,恐怕要闹一晚上呢。&rdo;老李道:&ldo;刚才不是常老板送咱们老板回来的吗?为什么不一直去?&rdo;王二道:&ldo;常老板送咱们老板回来,就要去接胡春航总长,所以咱们老板,不能一直就去。听说咱们老板,还得回来换衣服呢。&rdo;刘厨子一边听了,记在心里,心想他们唱旦角儿的,都能和总长来往,我不如在这里面想想法子,也许能够碰得着一点儿机会。主意想定,便只管和老李小王两人,谈了下去。
过了一刻儿,小翠芬又出来了,果然换了一件葱绿色的长袍子,腰上还系了一根白色的绫子腰带。一脚登上车坐着,先踏了几下车铃,(车磨)(车磨)的直响,王二扶起车把,飞也似的跑,不一刻工夫,就到了椿树上九条胡同常小霞家里。这里是小翠芬极熟的地方,他下了车,一直就往里走。走到会客室里去,只见一个老头儿在那里打电话,正是胡春航,他笑道:&ldo;你来吧?今天虽是绮余的主人,其实是替翠芬凑个小局面,不好意思不帮这个忙,公事不要紧,留着明天办得了。&rdo;胡春航把电话挂上,一回头看见小翠芬,笑道:&ldo;你刚来吗?今天的《双铃计》,你演得真好,现在见你,我还有些怕你。&rdo;小翠芬道:&ldo;干吗怕我?&rdo;胡春航道:&ldo;你在台上,活像一个又漂亮又狡猾的泼妇,真教人疼又不是,恨又不是。当你在茶铺子要钱的那一场,我要是掌柜的,我也要被你驳倒呢。&rdo;说到这里,常小霞走进来了。他穿着雨过天青色物华葛袍子,外套电光绒马褂,四周滚着金边。他的衫袖口上,露出一路花边,大概是汗衫袖子上镶的。他下面穿着鱼白色丝光袜,尖头花缎鞋,轻轻的走了过来,在小翠芬肩膀上一拍,笑道:&ldo;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做声,就跑进来了。&rdo;小翠芬回头一看,拍着胸道:&ldo;可吓着我了。二爷,可得管管他,越大越胡闹了。&rdo;胡春航笑道:&ldo;你的胆也太小了,这样拍一下子,就吓倒了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