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你偏偏一天也不在家,闹得我跑了好几回。现在我是不敢回家去了,这事怎样好?你向来是很热心待朋友的,你得替我想个法子才好。&rdo;说着便掉下泪来。杨杏园不料白素秋竟有这样一场风波,一时也没有主意,因问她道:&ldo;这事你告诉了余咏西没有呢?&rdo;白素秋把脸一板,狠狠的说道:&ldo;我还告诉他吗?我要告诉他,正中他的计了。到了这时候,我也顾不得害臊,老实告诉你,他常常背着姐姐,私下对我说,叫我一路和他到上海去,说得南方如何的好,竟是天上有,地下无。我也一时糊涂,受了他的欺侮。其实他家里是有人的,不过我没有多久,才侦查出来罢了。后来我把这话告诉我姐姐,她不但不信,反说我和余咏西勾通一气,要撇开她,闹得姊妹不和。总而言之,过去的事,是一错再错,不可收拾,我还能去找这样没良心的人吗?&rdo;杨杏园听她这一番话,知道她已下决心,要和余咏西脱离关系。这也不去管她,只是现在逃出家庭,如何挽回,是不好办理的。尤其是今天晚上,已经十一点钟了,一切都来不及想法。目下最要紧的,就是今夜怎样安顿她。自己仔细一想,余咏西的私人道德,虽然很有缺憾,到底是几千里路外的同乡,决不能为一时的不慎,得罪朋友,瓜田李下,嫌疑要避得干净才好。便对白素秋道:&ldo;既然事情已经决裂了,当然不能冒昧回去。你有什么亲戚家,可先去借住一宿,明日一早,你到我这里来,我必有很好的答复。我尽今日一夜的工夫,必定和你想出一条法子来。&rdo;白素秋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踌躇了半天,说道:&ldo;人家要知道了,那不是给人家笑话吗?&rdo;杨杏园道:&ldo;那末,同学的家里,有可以去的吗?&rdo;她仍低了头,微微的摆两摆,耳朵上两只宝石耳坠子,也跟着摇个不定。杨杏园一想:
&ldo;不好,亲戚家里既不能去,同学家里还不愿去,这又分明她有别的意思了。&rdo;自己默念良久,忽然想起一句书来,就是&ldo;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rdo;便立定了主意,对白素秋道:&ldo;既然这样说,我有家熟旅馆,我送你到旅馆里去住一宿罢。&rdo;白素秋道:&ldo;半夜三更的,上旅馆去,什么意思,我更不去了。&rdo;杨杏园道:&ldo;这真难死我了,怎样办呢?&rdo;低头一想,忽然计上心来,便对白素秋一笑道:&ldo;有了,我打个电话叫余咏西来,再凑上一脚,我们来叉一晚麻雀罢。&rdo;白素秋听了这话,把脸一沉,说道:&ldo;不必劳你驾,我拚着一死闯了回去罢。&rdo;说着,便站起身来要走。
杨杏园看见她这样说,到弄得没有意思,心想,劝她不要回去罢?又不能如她的心愿,让她回去罢?果然有个三长两短,这岂不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怎样好呢?他正在这里踌躇,说时迟,那时早,白素秋已经走出了房门。那高跟的皮鞋,走得地下,只得得的响,在这种鞋跟底下得得的声浪里面,好像白素秋的心里,在那儿说,&ldo;你好狠!你好狠!&rdo;杨杏园一声不响,一直送她到大门口,便道:
&ldo;我替你雇车罢。&rdo;白素秋道:&ldo;劳你驾,不用!&rdo;说着,头也不回,挺着身子径自去了。
第十一回窥影到朱门高堂小宴听歌怜翠袖隔座分香却说杨杏园送走白素秋,无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里很过意不去。又转一个念头道:&ldo;我将来作了伟人,这一桩事,大概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一笔的了。就是小说家也可附会成文,作一篇有关阴骘的文章呢。&rdo;想到这里,又觉自己为人很不错,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来。杨杏园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场梦,真是平生一个很深刻的纪念。一天的工夫,心里老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没有办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剑尘一个人,忽然跑来了,他说道:&ldo;今天下午,闲了半天,我们找个地方去玩玩,好不好?&rdo;杨杏园道:&ldo;听戏看电影,都过了时候了。公园里面,西风瑟瑟,也没有趣味。不如花两角钱,去游艺园兜个圈子罢。&rdo;
何剑尘道:&ldo;更是犯不着,我们晚上是要出来的,这个时候去,只好在坤戏场问口站班。文明新戏,我看了是会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说到那三十六本的连台长片电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无趣味。还是找个地方洗澡去罢。&rdo;杨杏园笑道:
&ldo;我们到无可消遣的时候,总是用这最无聊的办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才好。&rdo;何剑尘道:&ldo;那就难了,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个娱乐的场合吗?&rdo;杨杏园道:&ldo;我倒想起了一个地方,上青云阁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rdo;何剑尘道:
&ldo;这也是下策。不过我正要找个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着他也好。&rdo;说毕,两个人径往青云阁来。他们走到二层楼上,走进一湖春,拣了两张躺椅的茶座坐了。
杨杏园笑道:&ldo;中国人喜欢上茶馆,也是一个奇特的嗜好。其实哪个人家里都有茶,何必又花钱,又跑路,到茶馆里来喝。&rdo;何剑尘道:&ldo;两个人来喝茶,说说笑笑,那也罢了。还有一个人跑来对着一碗茶,枯坐几个钟头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费解了。&rdo;说着,把嘴向对面茶座一努。杨杏园一眼看去,只见一张桌子上光光的,只有一盖碗茶。那个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摇曳不定,在那里抖文。这一边睡椅上,也躺的是一个人,茶碗旁边,多了一盒烟卷,和一叠报,他把报一份一份的拿起来,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杨杏园道:&ldo;这一班人,每天在这样的地方,牺牲几个钟头的光阴,不知所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馆的光阴,统计起来,那也是很可惊的事情呢。&rdo;何剑尘道:&ldo;那也不可一概而论c还有些人的职业,是每天非上茶馆不可的,你看天桥那许多茶馆,就一半为这些人而设。&rdo;他两人正在这里讨论上茶馆的问题,忽有一个人叫道:&ldo;剑尘,怎么今天你也到这里来了?&rdo;何剑尘抬头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连忙站起来招呼道:&ldo;这边坐,这边坐,我正要找你呢!&rdo;柳子敬走了过来,何剑尘又给杨杏园介绍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横头,一张方凳子上坐了。一边问何剑尘道:&ldo;你难道为前天说的那个事,特意来找我吗?&rdo;何剑尘轻轻的说道:&ldo;可不是吗?前途的款子,早已预备好了,只等你的回音。何以一过三天,你连电话都不给我一个?&rdo;柳子敬道:&ldo;这个事是完全碰机会的,哪里比买东西,可以把现钱买现货呢。&rdo;说着,他用指头在茶杯里沾了一点茶,在茶几上写了一个&ldo;闵&rdo;字。说道:&ldo;要换这个人上台,这条路我就宽的多了。就现在而论,间接的间接,通气实在难。只有我日前所说的那个副字号,还可以设法。&rdo;又把头就着何剑尘的耳朵,低低的说道:&ldo;老闵这个人,眼光锐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将来财政总长,一定是他,那个时刻,我总能小小活动。前途果然愿办,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个好缺呢?&rdo;柳子敬和何剑尘唧唧哝哝,说这一大篇私话的时候,杨杏园知道他们有秘密交涉,便叫送报的拿过几份报来,也躺在睡椅上,在一边看报。等他们交涉办完了,最后约定明日仍在一湖春会面,杨杏园方才放下报,坐起来和他们说话。柳子敬道:&ldo;我晚半天还有一处饭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rdo;何剑尘道:&ldo;请客反正在七点钟以后,这时候还早,谈一会儿去也不晚,何必忙!&rdo;柳子敬低声说道:&ldo;你道这主人是谁?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说的闵总裁。你想!在他们阔人家里吃饭,客哪能不按准时候到吗?&rdo;说着,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楼来。他伸头一望楼下杂货铺子里的挂钟,已经六点,心想家里的晚饭,这时已经吃过了。赶回家去,也来不及,便走出青云阁去。他的包车夫,见他来了,正要把车子拖过来。柳子敬道:&ldo;不必,我还要买点零碎东西,你就在这门口等着我罢。&rdo;他一个人就沿着马路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