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卜宅近芳邻喜环碧树迎秋有乐事约种黄花那方好古把棋子棋盘全放在桌上,拿着一本日本人印的围棋谱,在那里看,一只手伸在棋子盒子里,抓着棋子响,口里念着,手里还是在抓。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最后,拿手拍着桌子,笑道:&ldo;对了。&rdo;杨杏园笑道:&ldo;方先生好用功。&rdo;方好古抬头一见杨杏园,笑道:&ldo;阿唷,客进来了,我一点不知道。请坐!&rdo;杨杏园道:&ldo;我早就来了,刚才在里面查一篇书。听说方先生一早就到庙里下棋去了,这样有兴,棋一定是好的。&rdo;方好古道:&ldo;那是啊!
对门那个慧空和尚,你别看他四字都来,倒下得一手好棋。&rdo;杨杏园一听,不由得笑了。方好古道:&ldo;杨先生你别笑,可是真话。我不懂他这个不论荤素的和尚,怎样会下出这一手好棋?再说下棋一样事,似乎也是天性中带来的。我常在中央公园春明馆里看见有一对上十岁的小孩子,和国手对着,居然只差半个子的位分。我白下了几十年的棋,我就不解何以不如他?&rdo;杨杏园道:&ldo;这倒是真的,听说有棋神童之号。不过就算是个棋神童,造成一个国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rdo;方好古笑道:
&ldo;我猜你就不会下棋,不懂得这里面的趣味。也不要说没有好处,这个小孩子的父亲听说是一个金事,棋倒平常。现在因为带这两个小孩,进公府去下过几回棋,到平白添了好几个差事,岂不是好处?&rdo;杨杏园道:&ldo;这也是碰得好,现在这位老总,正是喜欢下棋的。遇到别人,就不行了。公府里养着这样下棋的朋友,有十几个,谁不是拿几百元一月。有两个日本名手,就因为会下棋,充当顾问,每月拿三百元薪水。&rdo;方好古道:&ldo;阔人的嗜好,真是怕人!不过好玩罢了,每月倒要花一万八千的。&rdo;杨杏园道:&ldo;汗出在病人身上,反正是国家的钱,多用几个顾问,又要什么紧?&rdo;方好古搔着头皮道:&ldo;是真的,人总要有一技之长。就是会下棋,也不愁没饭吃。&rdo;李冬青忽然在外面答道:&ldo;怎样没饭吃?我都预备好了。&rdo;方好古杨杏园听着,都笑了起来。
李冬青因为正忙,并没有进来问他们笑些什么,自去作事。方好古因为谈棋谈的正是高兴,只管往下谈,也就没有理会。只有杨杏园在窗子里望着窗子外,见李冬青系着围裙,卷着衫袖,跑进跑出,老大不过意。他们谈了两小时的工夫,李冬青已把饭办好,就和她家里的女仆,收拾上面正中的屋子,将菜饭全摆在桌上,然后自己脱下围裙,舀水洗了手脸,放下衫袖,亲自到客厅里请杨杏园方好古入座。
因为李老太太和杨杏园也是熟人,并不避开,都共一桌子坐了。杨杏园一看大碗小碟子摆了一桌子,笑道:&ldo;怎样弄许多菜?大客气了。&rdo;方好古道:&ldo;杨先生说是客气不是,可是还有一个大缺点。&rdo;便笑问李冬青道:&ldo;你猜是什么?&rdo;李冬青正扶起筷子来,便握着筷子直竖在桌上,偏着头微笑了一笑,说道:&ldo;哦!我明白了,没有打酒。&rdo;方好古笑道:&ldo;这算你明白了。&rdo;李冬青道:&ldo;不是我忘了。我以为吃早饭喝空心酒,很不合宜。而且杨先生是有事的人,怎样好让人家喝醉了回去呢?&rdo;
方好古道:&ldo;喝早酒哪里就会醉?要是果然如此,早上就没有喝酒的人了。&rdo;杨杏园道:&ldo;不是那样说,并不是早酒醉人,实在是空心酒醉人。若是一个人下午起来,晚上的酒,一样不宜喝了。其实我根本上就不会喝酒,却也不必客气。&rdo;方好古见宾主的意见一致,自然不再多说。李冬青笑道:&ldo;这种菜,请人吃便饭,已经就不好意思,还一定要酒,正正经经的请客,那反而寒碜。&rdo;杨杏园正夹着一块红烧鲫鱼,笑道:&ldo;这种菜,还不能吃吗?我除了上江南馆子而外,简直碰不着吃这个东西的机会。而且馆子里的菜,总嫌油腻,没有家里弄的家常菜好吃。&rdo;李冬青低着头吃菜,一面笑道:&ldo;这未免客气过甚。世上哪有家常菜比馆子里的菜还好吃的?&rdo;
方好古道:&ldo;我说句公平话,好吃不好吃,那倒是第二个问题。第一就是有些油计,比杨先生会馆里那种吃喝,总好一点。&rdo;杨杏园道:&ldo;那是自然,单身作客的人,哪里能够有在家的日子好?&rdo;李冬青道:&ldo;我听说杨先生的寓所很幽静的,不然,那种会馆生活,怎样可以久过?&rdo;她这一句话,提起了杨杏园搬家的心事,说道:
&ldo;地方虽然还算幽静,究竟和那些住会馆的人,同一个大门进出,非常讨厌。我早就有搬出会馆的意思,昨日又临时受了一种刺激,我便决定了搬家。&rdo;李冬青道:
&ldo;就是我们这里过去第二家,新腾出一所房子,电灯电话自来水都有,而且院子也很宽大,若是租来,很可以住。不过有一层,就是怕房钱要贵些。&rdo;杨杏园听说,便欣然道:&ldo;若是房子好,房租多几个钱,那倒不要紧。吃了饭,请引我过去看看。&rdo;
李冬青道:&ldo;那个看守房子的老婆子,我也认得。早上打电话,我就是在那里借的。
我可以问她一句实话,究竟要赁多少钱?&rdo;杨杏园很是高兴,脸上露着微笑,将饭吃毕,喝了一杯茶,就和李冬青去看房子。方好古因为要去下棋,没有跟着来。
这房子外表是个半西式,红漆小门,两棵蓬蓬松松的枣树,高出墙来。杨杏园看见,没有进门,先就有三分愿意。大门是从东而进,房子却是坐北朝南的。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子,东西两间房正面两明一暗,院子有两株枣树,正中用两三尺高的扁柏树,编着篱笆。东首一个月亮门进去,又挡着一个芦杆篱笆,满铺着牵牛花。
在这边就看见篱笆里两株洋槐,一株柳树。转过来,洋槐是这院子里的,柳树却是邻家的,幅着一扇粉墙呢。这院子里,也是东西北房,而且有走廊相连。杨杏园道:
&ldo;这屋子虽不多,倒也曲折得有趣。&rdo;这句话未完,上面屋子里,走出一个老婆子来,说道:&ldo;看房子的吗?&rdo;李冬青道:&ldo;是的。&rdo;老婆子笑道:&ldo;原来是李小姐,你给我们荐房客来了。&rdo;又对杨杏园道:&ldo;这房子真好,什么也齐全,连内外分得清清楚楚的,女太太们住在里院,老爷们住在外院,就同两家一样。你先生要是带了太太来看,准乐意。&rdo;李冬青听见这老婆子夹七夹八的说,只好闪开,推开东屋子里房门,伸进头去看看。杨杏园道:&ldo;这房要赁多少钱?你知道吗?&rdo;老婆子道:
&ldo;要赁六十块钱,清三份。&rdo;杨杏园道:&ldo;什么叫清三份?&rdo;李冬青笑着走过来,说道:&ldo;来北京这些年,还不知道吗?在北京赁房子,第一个月,是要出四个月租钱的,何以呢?你赁房子的时候,得付三个月,一个月是先赁的租钱,一个月押租,北京叫做茶钱,将来不住了,最后一月,可以不要钱,就叫住茶钱。一个月是打扫费,其实并不打扫什么,不过房东家里的仆役和看守空房的,分几个花罢了。&rdo;杨杏园道:&ldo;这也只有三个月啊?&rdo;李冬青道:&ldo;虽然是三个月,是先要房钱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