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冷的在屋子里守着火,我们还得脱衣服上台。那个苦,也就够受了。象我呢,是一个名角儿了,一个月也不过挣个几百块。象那些当零碎和跑龙套的,一天拿几十个铜子,吃饭都不够,那也有意思吗?你们当太太整万的家私,一点事儿不用作,还是茶送到口,饭送到手,那不好吗?&rdo;冯太太道:&ldo;有钱算什么?我们在这青春年少的时候,不能趁心趁意乐一乐,给人家老头子做姨太太,就像坐牢一般啦。一个人坐了牢,有钱又有什么用处?人家总喜欢上游艺场,上公园,我就怕去得。为什么呢?看了红男绿女成双作对,自己也要惭愧。就是从前,戏我也不去听的。老头子约我几多回,我才敷衍一次。后来老头子走了,我听了你几回戏,就和你认识了。&rdo;说到这里,笑了一笑。放下烟签子,将手指头在宋桂芳额角上一戳,说道:
&ldo;是你那回反串小生,公子落难,怪可怜的。也不知什么缘故,我痴心妄想,就真把你当了那个公子。嗐!可惜你也是个女子,不然!我们两人倒对劲儿,难得你看得我的心事出,常到我这里来陪我谈谈。又蒙你费了许多的事,引我到你家里去了几回。但是这种事,我实在提心吊胆,生怕让人家知道。&rdo;说毕,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ldo;你看见我极力拍金大爷的马屁吗?他就是我们老头子托了的,叫他管着我呢。他是一个花花公子,这些路子,他没有不熟的,到你家里去一两回,不要紧,去得多了,是瞒不过他的,以后还是不去好。反正你是一个女孩子,你一个人和我来往,他们随便怎么疑心,也疑心不出什么来,还是你到我这儿来罢。&rdo;宋桂芳道:
&ldo;你们老爷回来了,我还能来吗?&rdo;冯太太道:&ldo;只要他不把那一位带来,你就能来。&rdo;宋桂芳笑道:&ldo;你不要瞎说了,你们老爷来了,我一个姑娘家常跑来,算什么一回事?&rdo;冯太太道:&ldo;那也不要紧,有男子的家里,姑娘就不能来吗?你别在我这里住下就是了。&rdo;两人正在说话,仿佛听到隔壁屋子里,一阵电话铃响。冯太太道:&ldo;咦!这时候,谁有电话来?我们谈了这久,老妈子大概都睡了,让我自已接去。&rdo;说毕,丢了烟签子,顺手在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披在身上,趿着棉鞋,便去接电话。那边说,&ldo;你是冯宅吗?请冯太太说话。&rdo;冯太太道:&ldo;你贵姓,我就姓冯。&rdo;那边说,&ldo;您就是冯太太吗?我姓宋。我家姑娘,现在还在您公馆里吗?
要是在这里,叫她来说话。&rdo;冯太太将耳机搁下,便叫宋桂芳来接电话。宋桂芳道:
&ldo;我躺着呢,我妈有什么话,就叫她对你说罢。又刮风,又下雪,反正这个时候,我也不能回去。&rdo;冯太太信以为真,便又拿着耳机向道:&ldo;你是宋大妈吗?桂芳说她躺着懒得起来,有什么话就对我说罢。&rdo;那边说:&ldo;她睡了吗?那可不成,她今晚上务必回来。&rdo;冯太太道:&ldo;有什么要紧的事吗?&rdo;那边说:&ldo;有三百多块钱的行头钱,她约了明天一早就给人家呢。她倒好,没事似的,一睡睡到十二点回来,要钱的来了,我怎么办?劳您驾,催她回来罢。&rdo;冯太太觉得这问题太大了,便叫了宋桂芳自己来接话。宋桂芳先和她妈歪缠了一会,随后又说:&ldo;听便怎么样为难,今天晚上,我不能回家了。要钱的不是明天早上到咱们家来吗?明天早上,我就回来见他们,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吧?&rdo;说毕,一撅嘴把耳机挂上,二人重到房里来烧烟,宋桂芳却是一言不发,呆在床上。冯太太看着,忍不住要问。便道:&ldo;是哪里的行头钱?&rdo;宋桂芳道:&ldo;别提了,越说叫人心里越着急,今天晚上,还是好睡一晚。明天一早回家,和他们挤去。&rdo;冯太太道:&ldo;一下就要拿出三百块钱来吗?&rdo;
宋桂芳道:&ldo;可不是?恐怕还不够呢,我原不敢做这些行头,因为你对我说了,金大爷准给我邀一场牌,我想金大爷决不推辞的,以为这个钱总有指望,所以把想做的东西就做下了。现在金大爷不肯帮忙,我想你也是没有法子,我只忍在肚里,不肯对你说,省得你为难。&rdo;冯太太在床上坐了起来,在烟卷筒子里,取了一根烟卷,就烟灯上点了。两个指头夹着烟卷,放在嘴边,深深的吹了两口。然后喷出烟来,一支箭似的,she了出去。眼睛看着烟慢慢散了,复又吸起来。这样两三口之后,她突然对宋桂芳道:&ldo;钱呢,我手边下倒有几个。不过这个月,花得太多了,已经过了三千了。我现在若不收束一点子,将来老头子一回京来查账,我是不得了。但是多的也花了,省个三四百块钱,也无济于事,这个忙,我一定可以帮你的。只是愁着这笔总账,不容易算。&rdo;宋桂芳道:&ldo;你们老爷很喜欢你的,他回来了,你多灌他几回米汤,他就可以不算账。&rdo;冯太太笑道:&ldo;我也喜欢你,你怎么不灌我的米汤哩?&rdo;宋桂芳道:&ldo;女子对女子,有什么米汤可灌?&rdo;冯太太道:&ldo;怎么没有?&rdo;
于是轻轻的对宋桂芳耳朵里说了一遍。至于她究竟说些什么,下回交代。
第六十四回已尽黄金曲终人忽渺莫夸白壁夜静客何来却说宋桂芳问冯太太,要怎样才能女子灌女子的米汤。冯太太便对宋桂芳耳朵里,轻轻说了两句。宋桂芳对冯太太笑道:&ldo;这有什么不成?妈,我这里给你磕头了。&rdo;宋桂芳说毕,果然磕了头去。冯太太叫了一声,&ldo;哟&rdo;,连忙将宋桂芳扶起,笑着说道:&ldo;你真做得出来。我给你说着玩,你真拜起来了。&rdo;宋桂芳笑道:&ldo;认干儿子干姑娘,先都是说着玩的,哪有真要做大人的呢?认是认了,可是认姑娘没有白认的,你得给点儿赏钱啦。&rdo;冯太太笑道:&ldo;没有什么赏钱,晚上带着小姑娘睡,给点辱水小孩子吃,解解饿罢。&rdo;宋桂芳笑道:&ldo;成,我也只要吃一点儿辱水就成了。&rdo;宋桂芳这一阵恭维,恭维得冯太太真个喜欢起来。让冯太太将大烟抽完,宋桂芳索性装作了女儿的样子,和冯太太一头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想尽法子,把冯太太弄醒,说道:&ldo;干妈,我要走了,你说的那话,怎么办?&rdo;冯太太笑道:&ldo;我既然答应了你,还能冤你吗?&rdo;于是将散着蓬蓬的头发,理了一理,披了一件衣服起来,就打开箱子,取了三叠钞票,交给宋桂芳。宋桂芳远远的对箱里碰了一眼。说道:&ldo;妈,你老人家情做到底,在那二叠上,还分一半给我罢。&rdo;说时,用手对那箱子里一指,冯太太笑道:&ldo;你这孩子,有点不知足吧?&rdo;宋桂芳道:&ldo;你老人家再给我几十块,若是金大爷给我打牌,那个钱我就不要了。&rdo;说时,宋桂芳顿着脚,扭着身子,撅着嘴,只是发出哼哼的声音。
冯太太对于她老爷,也是这样撒娇惯了的,可是宋桂芳对她一撒娇,她也是招架不住。便又在箱子里,拿了几十块钱给她,共总一算,倒有三百五六十块。宋桂芳接了钱,给冯太太请了一个安,就回家去了。她去后,冯太太倦得很,往被服里一钻,又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方才起床。冬日天短,梳梳头,洗洗脸,天已黑了。于是又抽了两口烟,便在电灯底下吃早饭,正吃饭,金大鹤来了。冯太太依旧吃饭,没有起身。金大鹤自己在她对面坐了,笑道:&ldo;今天的饭很早,吃了饭,打算上哪儿去?&rdo;冯太太笑道:&ldo;这是早饭,不是晚饭。&rdo;金大鹤道:&ldo;什么,今天闹到这时候吃早饭,昨晚上没有睡吗?&rdo;冯太太笑道:&ldo;和我干女儿闹到四点多钟才睡,你想,白天怎得起来?&rdo;金大鹤道:&ldo;哪个干女儿?&rdo;冯太太道:&ldo;你说还有谁?&rdo;金大鹤笑道:&ldo;是宋桂芳吗?那倒巧,她有一个年青的干爸爸,现在又有一个年青的干妈了。&rdo;冯太太正用筷子夹了一片风鸡,要送到嘴里去,听了这话,筷子夹着菜悬在半空,连忙就问道:&ldo;谁是她的干爸爸?我怎样不知道?&rdo;金大鹤看了一看冯太太的脸色,摇摇头,笑道:&ldo;你两个人感情太好,我不能告诉你,伤了你两人的感情。&rdo;冯太太这才吃着菜,扒着饭,随随便便一笑。说道:&ldo;我们有什么感情?叫干妈也是好玩罢了。慢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也不能禁止她拜干老子啦。&rdo;金大鹤点着脑袋笑道:&ldo;你两人仅是干亲,那倒罢了。&rdo;冯太太便又停着了碗筷,对金大鹤一望,问道:&ldo;不是干亲就是湿亲了。我问你怎样的湿法?&rdo;金大鹤笑道:&ldo;你别着急,我也没说你是湿亲啦。我的意思,以为你们不应该称为干儿干母,应该称为干夫干妻才对哩。&rdo;冯太太鼻子里呼了一声,冷笑道:&ldo;干夫妻就是干夫妻,怕什么?你不服气吗?&rdo;金大鹤道:&ldo;笑话!我为什么不服?因为这样,所以你问她的干老子,我不能告诉你。&rdo;冯太太道:&ldo;一个坤伶决计不止一个人捧她,别人在她头上花钱,我知道是有的。但是说她拜了别人作于老子,我可没有听见说。&rdo;金大鹤且不作声,在皮匣子里取出一根雪茄,一个人斜坐着抽烟。冯太太道:&ldo;你说那人是谁?&rdo;金大鹤道:&ldo;你已经表示不相信了,我还说什么?&rdo;冯太太道:&ldo;你果然说出真名实姓,有凭有据来,我当然相信。&rdo;金大鹤慢慢的喷出一口烟,笑道:&ldo;自然有名有姓,难道凭空指出一个人,说是她的干爸爸不成?&rdo;冯太太道:&ldo;你说是谁。你说!你说!&rdo;说时用两只胳膊摇撼着桌子。金大鹤互抱着两只胳膊,昂着头,(口卸)着雪茄,只是发微笑。冯太太用筷子在桌上夹了一块残剩的鸡骨,往金大鹏脸上一扔。说道:&ldo;说呀!耍什么滑头?你再要不说,我就疑心你是造谣言了。&rdo;金大鹤道:&ldo;你真要我说,就说了,你可别生气了。&rdo;冯太太道:&ldo;你说得了,绕这些个弯子作什么?&rdo;金大鹤道:&ldo;你在包厢里,天天对池子里望着,不见第二排有个小胡子吗?&rdo;冯太太道:&ldo;不错,是有那样一个人。他是谁?&rdo;金大鹤道:&ldo;他叫熊寿仁。可是因为他老子的关系,那样的漂亮人物,却得了一个极不好听的绰号。因为他父亲绰号狗熊,他就绰号小狗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