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瑞香见她这样,知道她心里已是难过万分,便不下棋了。将手推了一推她道:
&ldo;不许只是想心事了。吃饭罢,我去叫把我的饭开到这里来,我们两个人吃。&rdo;史科莲正怕见余家人,她说在屋子里吃饭,正合其意。这一天,两个人吃饭在一屋里,谈话也在一屋里。十个月以来,姊妹们的感情生疏已极,这样一来,又似乎恢复原状了。
这天过去,病人依然是昏睡,没有大变动。到了次日清晨,便是阴云暗暗,不曾有日光放出。这已是七月下旬,西风吹将起来,阴天格外凉快。风吹在院子里树上,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史科莲一肚皮心事,一早就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褂,便在院子里背靠着树,两手互相抱住,抬头看那树叶子翻动,却发了呆。伺候余瑞香姊妹的胡妈,正来问病,见史科莲一清早就靠着树发愣,也觉得她心里一定异常难过,不免也动了侧隐之心。便道:&ldo;史小姐,您老太太病了,您应该保重一点。
为什么这一早响,就出来站住。院子里又刮风又下雨,您不怕招凉吗?&rdo;史科莲道:
&ldo;哪里下了雨?&rdo;胡妈道:&ldo;您不瞧瞧地上?&rdo;史科莲低头一看,果然,院子里面的砖块,和花盆上的叶子,都已湿了。这里并排的两棵树,树荫底下,却依旧是干的。干湿显然,这里倒成了一个白圈圈。不觉失声道:&ldo;下雨了,我倒一点也不知道。&rdo;于是走到村外抬头一看,那半空中的雨,细得象烟丝一般。风一吹,无千无万的小点,攒成一团,向人身上扑来,格外有一种凉气。史科莲一人自言自语的道:
&ldo;斜风细雨,好凄凉的天气。&rdo;胡妈听说道:&ldo;你说天气凉,为什么还穿了一件褂子,站在院子里招凉哩?凉了可真不好,进来吧?&rdo;史科莲也觉手凉如铁,便带胡妈一路进去看史老太太。胡妈却通她换了一件褂子,另外还加上一件坎肩。史科莲笑道:&ldo;谁也不理会我会害病,要你这样挂心。这就冷了,在大雨里头拉车的,那不是人吗?&rdo;胡妈还没有答话,史老太太在床上就说了。说道:&ldo;我不冷,倒是想点茶喝。&rdo;史科莲听说,连忙伏到床沿上,连叫了几声奶奶。史老太太披着苍白的头发,微微睁开一线目光,哼了两声。史科莲道:&ldo;你老人家觉得心里舒服些吗?&rdo;
史老太太在被里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让她握着,微微的点了一点头,慢慢的拖着声音道:&ldo;好一点了,我要茶喝。&rdo;胡妈听她这话,早已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在床边等着。于是史科莲托住了她的头,将茶送到她嘴边下。史老太太将嘴抿着茶杯,一直喝了大半杯茶,才睡下去。史科莲问要吃什么不要,她又说冲一点藕粉罢。史科莲见祖母的病已有转机,心中十分欢喜,高高兴兴的伺候。上午大夫没有来,也不曾去催,以为药水还有,大夫缓一个钟头来,也不要紧的。不料到了这天下午,史老太太依然是昏迷不醒。呼吸也慢慢的感到不灵,只是喘气。两点钟的时候,大夫来了,坐在床边拿着听脉器听了一会,那态度异常的冷静。将测温器放在史老太太嘴里停了一会,抽出来一看,依然还是不作声。史科莲贴着床柱,静静的站着,就禁不住问道:&ldo;先生,病不要紧吗?&rdo;大夫已经站起身来,有要走的样子,便道:
&ldo;沉重多了。上了年纪的人,血气衰了,这也是自然的归宿。&rdo;说着一面向外走。
史科莲跟着出来问道:&ldo;不要给点药水喝吗?&rdo;大夫就停住了脚,说道:&ldo;本可以注she一针。但是老太太的病太沉重了,不注she也罢。&rdo;史科莲听了他这话,加倍的呆了,站在走廊下,一步移不动,眼泪如抛珠一般,由脸上直向下滚。也不知几时,余瑞香走到了她身后,抄住她的胳膊,说道:&ldo;你站在这儿哭做什么呢?你还是到屋子里去看啦。&rdo;史科莲哽咽着道:&ldo;据这大夫说,人是无用的了。我想还求求姑父,再找一个中医来瞧瞧看。明知道是不中用的了,尽尽心罢。&rdo;余瑞香见她这样,也是眼圈儿红红的。说道:&ldo;这个你放心。老人家事到临危,无论如何,医药钱是不会省的。我这就去说,马上请中医,你回房去罢。&rdo;史科莲听了,掏出手绢,勉强擦干眼泪,就悄悄的进了房。走到床面前,看看祖母还是昏迷的样子,那嗓子里的痰声,格外响得厉害了。余家三位太太,知道老人家是不行,也来看了两次。并吩咐两个老妈子,常川在屋子里看守。余佛香这一向子,是寄宿在西山一家亲戚的别墅里,得了电话,知道外祖母病重也回来了。史科莲虽然十分悲哀,幸而各事都有人料理。过了一会,果然请一位中医来了。中医按了一按脉,也没有开方就走了。
史科莲更觉无望,想起十余年来,一老一少,飘泊天涯,相依为命,不料到了现在,竟要分手。索性屋子里也不坐了,端了一张小方凳坐在走廊下,两手抱住膝盖,看着院子里树叶发愣,尽情的流眼泪。眼泪淌下来,并不去擦,由面孔上向下流,把两只膝盖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了。满院子都是濛濛的细雨烟,被风一吹,直刮上走廊来。人身上也不觉有雨扑了来,但是有一阵一阵寒气袭人罢了。院子里树叶上细雨积得多了,也半天的工夫,滴一点雨点到地下来。这种雨点声,最是让人听了心里难受。史科莲坐在走廊下哭了一阵,不知道屋子里的病人怎样,又擦干眼泪进来。到了晚上,史老太太醒了过来便问几点钟了。史科莲道:&ldo;奶奶,九点钟了。你老人家……&rdo;说到这里哽咽住了。史老太太喘着气,举着枯蜡也似的手,对床面前站的余佛香姊妹招了一招。二人便都挤上前,伏着床沿上,叫了一声姥姥。史老太太道:&ldo;好孩……子,我我……不成了……看你死去的母亲面子,照应这妹妹一点罢。&rdo;她姊妹俩听了,也禁不住流下泪来,各执着老人家一只手,说了&ldo;您放心&rdo;三字,就说不出来。余佛香掉过身来对胡妈道:&ldo;赶快请老爷来,外老太太不好了。&rdo;一声说完,这屋子里已哭成一片,一会儿余家人都来了,大家围着床,史科莲倒挤不上前。她抱着史老太太睡觉的一个旧枕头,倒在旁边一张小藤榻上,只是乱滚。哭也哭不出声,将脸偎旁着枕头,用手抚摸着枕头,口里不住的叫道:&ldo;奶奶呀,我的奶奶呀,可怜的奶奶呀!我只剩一个人了,怎样得了呢?&rdo;大家看她哭得这样惨恸,就有止住了哭来劝她的。史科莲哪里禁得住,只是嚎一阵,流泪一阵,她足哭了两个钟头,一时心里发慌,竟是晕了过去。大家便抬着她在隔壁屋子去睡下。
史科莲醒了过来,已经有一点多钟了。睁开眼一看,并没有和奶奶睡在一个屋子里,不知如何睡到这里来了,也不知奶奶的病怎样了。在枕头上犹豫了一会,这才想起祖母已经去世,自己是哭晕过去了的。一阵心酸,又流下泪来。这屋子里是向来史老太太抽旱烟袋和人讲闲话的地方,临窗一张躺椅,就是她常坐在那上面的,现在只有椅子,却不见人,越发是酸上心来。屋子里并没有多人。只有两个老妈子,共围着一个大柳条篮子,在那里折金纸锭儿。柳条篮上,却针插着一根佛香。她们一声不言语,只是折了金纸锭儿,就往篮子里扔。这个时候,雨已变大了,风吹着一阵一阵的雨点洒在树叶上,哗啦哗啦作响,让人听了,心里更加凄惨。史科莲哼了两声,便坐了起来,扶着床柱,就想要走。老妈子看见,便道:&ldo;史小姐,你躺躺罢,你哭得晕过去了,这就好了吗?&rdo;史科莲道:&ldo;不要紧的。&rdo;于是扶着壁子走,一步一步走到间壁屋子里来。史老太太睡床,已下了帐子,用一床被将她盖了,脸上另盖着一块红手巾。床面前,摆了一张茶几。茶几上一对烛台,插上两校高大的白蜡。有一个小磁香炉,斜插着一束信香,一口大瓦盆烧满着纸钱灰,将屋子里酿成一种奇异的气味。史科莲一眼看见老太太那个绿色的眼镜盒子,还挂在壁上,便伏到老太太床脚头,又放声哭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停了又哭,哭了又停,足闹了两天两夜。余家因为官场中人,虽然是个外老太太,也不能不照俗例办丧事。一直到送三之后,史科莲才不是那样混哭。然而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人更是瘦得黄黄的,一点血色没有。混一下子,便是头七。过了头七,余家便不能让棺材停在家里,次日就出殡,将灵柩停在道泉寺。余家并无多人送殡,只派余佛香姊妹,共坐一辆汽车前来。灵柩在庙里安妥当了,史科莲又是一头大哭,哭得人又晕过去。余瑞香看得她伤感过甚,已经有了病,便自行作主,送她到美国医院去医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