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随父母到蕉园里去,自己玩久了,往往爸妈已改变工作位置,这时我会跑到护岸上居高临下,一列列地找他们,很快就会找到,那护岸因此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像默默地守护着我。
我也喜欢看大水,每当暴雨过后,就会跑到护岸上看大水,水浪滔滔,淹到快与护岸齐顶,使我有一种奔腾的快感。平常时候,旗尾溪非常清澈,清到可见水里的游鱼,澈到溪底的石头历历,我们常在溪里戏水、摸蛤蜊、抓泥鳅,弄得满身湿,起来就躺在护岸的大石上晒太阳,有时晒着晒着睡着了,身体一半赤一半白,爸爸总会说:&ldo;又去煎咸鱼了,有一边没有煎熟呢。还未翻边就回来了。&rdo;
护岸因此有点像我心灵的故乡,少年时代负笈台南,青年时代在台北读书,每次回乡,我都会在黄昏时沿护岸散步,沉思自己生命的蓝图,或者想想美的问题,例如护岸的美,是来自它的自身呢?或是来自小时候的感情?或是来自心灵的象征?后来发现美不是独立自存的,美是有受者、有对象的,真实的美来自生命多元的感应道交,当我们说到美时,美就不纯粹客观,它必然有着心灵与情感的因素。
我对护岸的心情,恐怕是连父母都难以理解的,但我在护岸散步时,常会想起父母作为农人的辛劳,他们正是我们澎湃汹涌的河流之护岸,使我即使在都市生活,在心灵上也不至于决堤,不会被都市的繁华淹没了平实的本质。
这一次我到护岸,还征求了三位志愿军,一个是我的孩子,两个是哥哥的孩子,他们常听我提到护岸是多么美,却从未去过。他们一走上护岸,我就看见他们眼里那失望的神色了。
旗尾溪由于上游被阻绝,变成一条很小的臭水沟,废物、馊水、粪便的倾倒,使整个护岸一片恶臭。岸边的田园完全被铲除,铺了一条产业道路,路旁盖着失去美感、只有壳子的贩厝。有好几段甚至被围起来养猪,必须要掩鼻才有走过的勇气。大石上,到处都是宝特瓶、铝罐子和塑料袋。
走了几公里,孩子突然回头问我:&ldo;爸爸,你说很美的护岸就是这里吗?&rdo;
&ldo;是呀,正是这里。&rdo;心里一股忧伤流过,不只护岸是这样的,在工业化以后的台湾,许多有美感的地方不都是这样吗?田园变色、山水无神,可叹的是,人都还那样安然地,继续把环境焚琴煮鹤地煮来吃了。
我本来要重复这样子说:&ldo;我小时候,护岸不是这样子的。&rdo;话到口中又吞咽回去,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护岸的尽头。
听说护岸没有利用价值,就要被拆了,故乡一些关心古迹文化的朋友跑来告诉我,我不置可否,&ldo;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拆了也并不可惜呀。&rdo;我铁着心肠说。
当我们说到环境保护的时候,一般人总是会流于技术的层面,或说:&ldo;为子孙留下一片乐土。&rdo;或说:&ldo;我们只有一个地球。&rdo;这些只是概念性的话;其实保护环境要先保护我们的心,因为我们有什么样败坏的环境,正是来自我们有同样败坏的心。
就如同乡下一条平凡的护岸,它不只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它是心灵的象征,是感情的实现,它有某些不凡的价值,但是粗俗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我们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包扁食(馄饨),正像幼年时候,她体贴地笑问:&ldo;从护岸回来了?&rdo;
&ldo;是呀,都变了。&rdo;我黯然地说。
妈妈做结论似的:&ldo;哪有几十年不变的事呀。&rdo;
然后,她起油锅、炸扁食,这是她最拿手的菜之一,是因为我返乡,特别磨宝刀做的。
契‐‐,油锅突然一声响,香味四散,我的心突然在紧绷中得到纾解。幸好,妈妈做的扁食经过这数十年,味道还没变。
我走到锅旁,学电视的口吻说:&ldo;嗯,有妈妈的味道。&rdo;
妈妈开心地笑了,像清晨的阳光,像清澈的河水。
只有妈妈的爱,才是我们心灵永久的护岸吧,我心里这样想着。
芒花季节
有空去看芒花吧,
那些坚强的誓言,
正还魂似的,
飘落在整个山坡。
朋友来相邀一起到阳明山,说是阳明山上的芒花开得很美,再不去看,很快就要谢落了!
我们沿着山道上山去,果然在道旁、在山坡,甚至更远的山岭上,芒花正在盛开,因为才刚开不久,新抽出的芒花是淡紫色,全开的芒花则是一片银白,相间成紫与白的世界,与时而流过的云雾相映,感觉上就像在迷离的梦景一样。
我想到像芒花如此粗贱的植物,竟吸引了许多人远道赶来欣赏,像至宝一样,就思及万物的评价并没有一定的标准。
我说芒花粗贱,并没有轻视之意,而是因为它生长力强,落地生根,无处不在,从前在乡下的农夫去之唯恐不及。
就像我现在住在台北的十五楼阳台上,也不知种子随风飘来,或是小鸟沾之而来,竟也长了十几丛,最近都开花了。有几株是依靠排水沟微薄的泥土吸取养分,还有几株甚至完全没有泥土,是扎根在水管与水泥的接缝,只依靠水管渗出的水生长。芒花的生命力可想而知了。
再说,像芒花这种植物,几乎是一无是处的,几乎到了百无一用的地步,在干枯的季节,甚至时常成为火烧山的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