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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第1页)

离开十步街的时候达生已经复归平静,屈辱的心情很快被一种非凡的设想所替代,等着我再来吧,我会让你们知道香椿树街人的厉害。达生站在一家理发店的玻璃门前修整了一下狼狈的仪表,他绝不能让别人看见他脸上的血斑,所以那天下午达生站在那里,用手指、衣袖和一把水果刀非常耐心地刮去脸上的每一点血斑,一边刮一边想,我怎么忘了这把水果刀?我应该来得及掏出这把水果刀的,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来,以后再来踏平十步街。达生最后看见玻璃门上映出一张苍白的笑脸,他的腹部、脖颈和颧骨都在隐隐作痛,但脸上的血斑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了。

过了正月十五,当香椿树街的人们吃完肉馅、豆沙或芝麻馅的汤圆,新年的气氛也在一些饱嗝声中悄然隐匿了,街上堆积了多日的垃圾被扫街的人装进了垃圾车,红色的喜庆标语被初五夜里的大凤刮得支离破碎,有的在墙上挣扎,有的像蝴蝶一样沿着街面顺凤滑翔,最后都让辛勤的老康一起拾迸了他的纸筐,过年过完了,化工厂和水泥厂大门口的彩灯相继熄灭,结合成欢度春节四个大字的节庆灯笼也该摘下来了,化工厂的后勤科长老谢亲自去摘那四只大灯笼,他站在人字梯上对几个工人说,你们知道灯笼里的灯泡是多少瓦的?一千瓦,一千瓦呀。一个钟头就是一度电。老谢伸手去摘灯笼的时候又说,明年要换二百瓦的灯泡了,国家电力紧张,我们要节约用电。老谢说完突然哎呀叫了一声,人和梯子一齐朝化工厂的铁门倒下来,旁边立刻有人叫起来,触电了,肯定是触电。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化工厂常出莫名其妙的事故,不仅漏过毒气,现在又漏电,而且居然漏到了喜庆灯笼上。

后来就来了一辆救护车,救护车尖厉地鸣叫着驶过香椿树街,人们都奔到家门口目送救护车的白色背影远去,王德基一边用火柴棍剔着牙一边在街上走走停停,他朝那些沿街站着的熟人说,你说滑稽不滑稽?谢科长要节约用电,偏偏触了电,谢科长去摘那个带欢字的灯笼,偏偏在那个灯笼上触了电!操,真他妈的滑稽!

十六

叙德送完货回到玻璃瓶工厂天色已近黄昏,女工们大概都已经下班回家,篱笆墙内异常地安静,只有由绿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这样的安静使叙德感到陌生和不安,双脚用力一蹬,运输三轮车就乒乒乓乓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都滚回家了?剩下老子一个人在卖命,叙德跳下车径直去敲麻主任办公室的窗子,他说,喂,给我记下来,一份加班工资。

麻主任正埋头画着什么表格,你瞎吵什么?麻主任头也不抬地说,年轻轻的多出点力也是锻炼的机会,什么工资不工资的?不要进步光要钱,资产阶级的拜金思想!

别给我乱扣帽子,你要是不给我算加班,到时我自己到会计抽屉里拿六毛五分钱,我不客气。叙德说着突然发现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边眼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怎么戴眼镜了?

你天生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干什么?不戴还看得清,戴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么?最近厂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单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镜才能看得清楚。

麻主任说。

叙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没想出来谁是那个新动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没有新动向,叙德哺咕着往角落里的简易厕所走,飞起一脚踢那扇纤维板的小门,门没踢开,里面响起一个女人惊怕的声音,谁?有人!

一听就是金兰的声音,原来她也没走,叙德想返身离开,他已经很久没与她说话了,起初是因为羞辱和愤恨,时间一长便成了习惯。但叙德刚挪步身后便响起咯嗒一声,纤维板的门开了,他听见金兰用一种夸张而忸怩的语调打破了僵局,回头一看她正倚着门捂着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个尿也急得像狗。金兰说。

是我怎么样?叙德楞了一下,他觉得总这样躲着她有点失面子,他想审视一次那张熟悉而又久违的脸,但目光投过去很快就拐了个弯,落在旁边的竹篱墙上,他说,哼,是我又怎么样?

是你又怎么样?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说。

我不跟你噜嗦,叙德低下头往厕所里钻,他说,别挡着我,好狗不挡道,我再跟你噜嗦我就是傻x骂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让你进去,金兰仍然堵着厕所的门,她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对方而挤出来的,就不让你进去,憋死你,金兰说,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脑子有问题,对,你就是个疯子,我才不跟疯子噜嗦,叙德朝金兰乜斜了一眼,掉头往玻璃瓶堆后面走,边走边说,哪儿都能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叙德在玻璃瓶堆后面又扫了金兰一眼,他发现她发胖了,或许不是胖,而是怀胎以后的体型变得臃肿而愚笨。金兰仍然站在那里,但脸上那种妩媚而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不见了。

叙德看见她抽了抽鼻子,金兰抽吸鼻子就说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种类丝薄布崩裂的声音飘过来,金兰果然哭了。

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说,你还不如拿刀子来捅我的心。

到底是谁捅谁的心?你说的是外国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叙德冷笑了一声,翻过一堆玻璃瓶,他说,我要走了,我没工夫跟你多噜嗦。

沈叙德,你给我站住!金兰突然一声怒喝。

叙德一惊,他站住了,一边整理着裤子一边说,有屁快放,告诉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见西哈努克亲王,后天接见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噜嗦?

金兰没有被叙德逗笑,以前的笑话对于这个孕妇就像对牛弹琴,沈叙德,你过来,金兰仍然阴沉着脸说,敢不敢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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