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主任,那棺木不能再劈了,找个墙角放着吧。&rdo;王启发近似哀求地说着。
主任正忙于接待前的准备,冲王启发一瞪眼,说出一句令人心寒意冷的话:&ldo;你是不是想留下给自己?&rdo;
&ldo;轰&rdo;地一声,王启发的脑子如同炸开一般,热血骤然升腾起来,脸热得发烫。他想表示点什么,但又想到此时正是自己命运的转折关头,便强按怒火,退出办公室,回到自己的木板房抽起了闷烟。
外面的人见自己的工头已罢工,也放下手中的镐头,提着四个铜环回到了各自的宿舍。
主任见大家四散而去,放下手中的工作,嘴里急呼呼地嘟哝着:&ldo;我就不信死了驴就不能推磨了,离了你们地球照样转……&rdo;向警卫连走去。
几十名警卫战士跟着主任来到棺木前。&ldo;大家辛苦一下,把这些木头板子给我扔了。&rdo;主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作为军官的岁月,极为娴熟地指挥起来。
年轻的战士自然不管事情的凶吉,执行命令是他们恪守的天职。何况像这样的卫生清理,对于他们已成家常便饭。
战士们在主任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将沉重的棺木抬起,来到宝城上。随着主任一声威严的口令&rdo;扔‐‐&rdo;战士们一齐用力,三具巨大的棺椁被掀下墙外,哗啦啦滚入山沟。
主任眼望着所有的棺木被扔进城外的山沟,才像了却了一件陈年旧事一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一个星期后,定陵棺木被扔的消息传到夏鼐耳中。这位大师全身发抖,脸色煞白,不停地在房里走动。马上打电话让博物馆重新捡回棺木,加以保护。可是,空荡的山谷早已不见了棺木的踪影。
31年之后,当我来到颐和园,找到当年的发掘队员李树兴了解这段历史公案时,那位主任竟然戏剧性地和我们相遇了。真是山不转水转,天地太大也太小,在这偶然的背后,实在是蕴藏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必然。
当年的主任两鬓雪丝,已经退休了。今天,他正以&ldo;老骥伏枥&rdo;的精神,为党的事业再献余热。尽管我们知道他为扔棺的事,后来受了个警告处分,从而成为他心中最为敏感的政治伤痛,不便提起。但既然有缘相逢,还是顺便问一句好。
&ldo;听说那棺木是你决定扔的?&rdo;有点明知故问。
他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稍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哀与痛楚,声音低沉无力:&ldo;就算是吧。&rdo;
&ldo;怎么叫就算是?&rdo;
&ldo;其实在扔之前,我已请示过领导,包括文化局领导。你想我一个办公室主任怎么敢作出那样的决定?&rdo;他的声音比先前大了些,显然有些激动,&ldo;当事情追查起来时,这些领导就不再承认了,我也就只好自认倒霉吧。&rdo;
望着他那有些悲怆的面容和真挚的哀叹,我们相信他的话是真实的。如果没有更高层领导的指示,他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是断然不敢这样自做主张的。可惜没有人再出来承担这个责任,历史的罪过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还要记在他的身上。想来他也实在是一个让人同情的悲剧人物。
采访完毕回到城里,我们的心情难以平静,仍在思索着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无论责任在谁,棺木被扔却是事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一座皇陵博物馆连帝后的棺木都不能容纳,它还能容纳什么?还需要他做什么?烦恼困绕着我们,正在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电视机里传出了一阵骚乱的杂音。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正要举一对大得吓人的杠铃。这是在北京召开的第十一届亚运会的实况转播,一场精彩项目的角逐。只见这位运动员活动了一下筋骨,抓把白粉在手中搓搓,潇洒地来到杠铃跟前,弯腰弓背,两手死死抓住铁杠,随着气贯丹田、力运双臂的一刹那,杠铃腾空而起,骤然落在他的肩头;电视机里再度爆发起喝彩嘈杂之声。他想借余力再一用劲,以便将杠铃举过头顶。遗憾的是,他已经做不到了。他的腿哆嗦起来,整个身体都在摇动。尽管他二目圆睁,全神贯注,但自身的筋骨承受不住这强大的压力,意志与精神只得向肉体屈服。杠铃终被扔了下来,险些砸了自己的双脚。这个惊验的动作,冥冥中透出一股强大的难以名状的辐射力,使我们顿悟。电视机中的杠铃和我们发掘的定陵,竟有着某种富有哲理的联系。一座定陵,囊括了华夏民族几千年文化的精髓,无论是它的建筑,还是葬制,都能从中探寻到中华文化的源头和发展脉络,几乎每一件殉葬品都镌刻着苦难的历史足迹和人类行进中的气息,标志着华夏文化与政治制度的成熟与衰亡。对于今天的人们,或许这个包裹太沉重了,沉重得如同运动员手中的杠铃。要背负起这个包裹,就必须具有承受重压的心态和身体素质,以及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技艺。而那时的共和国,只不过如同一个十岁的少年,骨骼正在成长,肌肉尚未发达,血液仍是鲜嫩的浆汁,虽已漫步行走,却不能健步如飞,十岁少年纵有千里之志,毕竟尚难仓促行进。如果凭一时的兴趣或冲动,其结果必然是步履不稳,像这位运动员对待沉重的杠铃一样,带着无尽的遗憾与痛苦,将包裹扔在脚下。若躲闪不及,伤了自身的腿脚,从此一蹶不振,也未必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