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川的山很美,水很美,城市也很漂亮,我喜欢松川的夜景,比西河繁华。”
江易假装信了,神色平静,只不过没压住心里的快意,手下不当心,往锅里多放了三勺盐。
八月,西河的温度快要把人热化了。老棍儿在这样难熬的天气里旧疾复发,曾经声名赫赫的西河赌神生命走到了尽头,他一生传奇无数,三十岁靠一手出神入化的千术发家,名利双收,四十岁在公海叫人砍腿剁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活到六十岁,除了兰子窑一间小土房和一辆破三轮外,什么都没有。好在去年收了江易做徒弟,不然人到暮年还无人送终,才是可怜可悲。
老棍儿咽气那天脸上满是安详,看着江易的眼里也没了平日老态的污浊,变得澄澈了许多:“我被人搞成残废那年,老婆被活活气死,一双儿女也被亲戚带去外地避难,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真没想到最后还能有人给我送终。”
“阿易。”他问,“你不是总问我公海上那最后一局是怎么出的千吗?”
他人已迟暮,笑起来都有几分困难,却还勉强着抬起手招呼他:“来……你来……”
江易附耳贴近,老棍儿几句话说完,撒手断了气儿。
他的后事是江易操持的,葬礼、墓地、花圈,都是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也算是对得起当初的承诺了。
九月,赵云今开学,江易送她去松川,他出发回西河前的夜里两人在校外的小旅馆待上一整晚。
事后,女孩靠在床头学他抽烟,她身上存着很玄妙的气质,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她一举一动优雅得几乎像个公主,没人可以从她身上挑出缺点,在逼仄肮脏的小旅馆的床上,她懒散躺着,又低糜俗艳,仿佛任谁都可以摆弄的破布娃娃。
她看似和环境完美地相容了,但江易知道,那只是假象。
赵云今生来就该享受最好的,她无所谓,不去要,不代表别人不想将美好的东西捧来送她。
江易想换套房子,小一点没关系,但绝不能继续住在油灯街这样三教九流齐聚、成日被警察扫荡的地方了。殡仪馆和建筑工地这些地方来钱还是太慢,他想过用老棍儿那学来的千术去赌上几次,但那年香溪发大水时他对老棍儿的承诺还在耳畔,同时响起的还有老棍儿在世时对他说的话。
——“这丫头心性不低,不是能让你去赚这种脏钱的主儿,你可得想仔细了。”
江易最终没去赌,他辞掉殡仪馆的工作,回了于水生身边。
于水生新开的赌场需要人坐镇,这人要有经验、要狠,要精通赌技,要豁得出命去、镇得住场子。没人比江易更适合,于水生心里门儿清,因此当江易站在面前和他还价时,他没有直接拒绝。
手下的人都说江易是九爷养的一条好狗,九爷这些年那样对他,但他依然忠心。
其实难怪别人背后议论江易,这一切的起因还是在他。于水生手底下之所以能掌着这么多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对人大方,也护短,忠心跟着他混的人能得着不少好处,可偏偏江易是个例外。
算起来,他跟九爷的时间比谁都长,办事牢靠,可九爷却偏像和他有仇似的,尽给他看脸色。九爷都不待见的人,手下那群拜高踩低的东西更不会拿他当回事,经常私下里调侃,说江易是不是上辈子挖了九爷家祖坟这辈子才这么招他讨厌。
于水生一身黑色唐装,坐在太师椅上抽烟,他眯眼吐出一圈缭绕烟雾来:“听双喜说,你谈了个女朋友。”
“是。”江易没遮掩,“我要养女人,所以需要钱。”
于水生半天没说话,一直抽着闷烟,他偶尔抬头瞥瞥江易,当初那个只到他腰的男孩现在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了。就在底下人以为他要痛骂江易没有良心不知好歹时,他竟然难得一次脾气好,没说什么重话:“新开的场子交给你,我放心。钱不是问题。”
于水生那张刻薄沧桑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温情:“阿易,九叔老了,既然是认定了的女人,有空就带她过来,让九叔见见。”
江易当然不会把赵云今带到他面前,于水生手下人多,是非更多,他不会让她接触这些,因此就连双喜都一直瞒着,从没和他透露过。
赵云今在松川上学,每逢周五,江易会坐四个小时的车去松川陪她过周末,周日晚上再坐四个小时的夜车回西河。
陪赵云今吃饭、陪赵云今逛街、陪赵云今上课,两人走遍了松川大大小小的角落,看电影,接吻,听赵云今喜欢的歌。十八岁前的江易,没有任何一年过着那个年纪该有的生活,但和赵云今在一起的日子却把他的人生拉回了正轨。
虽然在西河看场子时还和从前别无二致,冷漠、暴力,每日见的都是人性里的黑与恶,但在赵云今的身边,他却过上了真正的十八岁。
十八岁,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一切。
他以为可以一直和赵云今这样走下去,过春夏、过秋冬,度过所有值得又或不值得纪念的日子。
但有些事,只是他以为。
……
油灯街。
江易刚下了从松川回来的夜班车,踩着凌晨潮湿的石板路朝家走。
清寂的夜里没有人影,却在隐蔽的角落里传来低微的呜咽声,一切奇怪的动静在油灯街这样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江易没理,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大,明显被什么堵住的哭音里夹杂着丝凄厉,他才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