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后悔罢。
尘归尘,土归土。奈何桥饮尽一碗孟婆汤,这一世的恩恩怨怨,都成空,都放下。
只是,为什么死到临头仍然对人间事依依不舍地淌落两行浊泪?
大抵,怨恨死在李淳风的前头。
*
显庆二年,西突厥被大唐剿灭。危害李唐边境三十多年的突厥祸乱,终于,尘埃落定。
金戈铁马,故人战归家。
皇帝李治下旨,加封一切立国以来征战有功之大唐勇士,同时恢复裴寂的官位,追赠裴寂相州刺史、工部尚书、河东郡公,并追赐裴氏满门一个“忠”字。
生前享尽富贵荣华,死后再得善终,惟有大唐武德朝裴寂一人。
秋风乍起、细雨纷飞之日,李淳风向武后辞官。
伫立在裴府原址,抬眸凝视曾经破落的门户如今被换上富贵堂皇的朱漆大门,李淳风在这一刻想起了他一辈子的死敌,长孙无忌。
岁月蹉跎,大仇已报。
“裴承秀究竟是哪里好?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依然能让你念念不忘?”
思及亡妻,李淳风薄唇弯出一抹微笑,凤目噙满了无尽的温柔。
时光飞逝,从他与她成亲那一日算起,生死两茫茫尔来二十又二载。他对于她的思念,从来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如果,她没有被长孙无忌秘密处死,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他和她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模样?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笑,她的泪,在每一个漫长的寂夜里痛苦着他、折磨着他、锁住他的心、锁住他的魂,令他肝肠寸断万念俱灰。
然而,他爱她,矢志不渝。
他注定活不到第三次日蚀,在剩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他真的很想再见到她,哪怕,只能见到她的坟冢。
二十二年来,不是没有派人仔仔细细地寻找过,但是,晋阳之大,边关之大,犹如深海捞针,终究寻无所获。
李淳风脸上的神色流露出一丝惆怅,叹息,转身步入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重回长安形单影只,再度离开长安也依然形单影只,除了一坛酃酒与他相依相伴。
如能找到她,这坛酒,便是献给她的美酒。
如不能找到她,这坛酒,便是留给他自己的祭酒。
和二十二年前失魂落魄地离开静州时的心情如出一辙,李淳风希望能够找到裴承秀的下落,然而,他思绪迷离,只能在彷徨之中迈开脚步,亦是在这一场无边无际的细雨之中,漫无目的地前行、孤独地前行。
偶尔,寒风吹拂车帏,细雨纷飞,碎雨如珠,滴滴倾落在手背,像极了美人脸颊一行未干的余泪。
……
雨,越下越大,瞬间已成滂沱之势。
李淳风的马车缓缓地向长安城门驶去。
与此同时,城门另一端,一辆以珠帘为装饰的小小马车飞快地驰入城门,马蹄所过之处,溅起不少泥水。
“娘亲,我们的方向走对了吗?”
“多年不见,父亲会不会不记得我们?”
软软糯糯的嗓音隔着飘摇风雨传来,不知是谁家女子千里寻夫。
闭目凝神的李淳风愣了一下,睁开眼眸。
他慢慢地掀起车帏,另一辆马车里的女子亦不徐不缓地撩起珠帘,偏偏,在他和她在视线交汇的刹那之间,他的马车出城,她的马车入城——
就这样,相逢不识,彼此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