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不置可否。年轻人就又稍带不服气地开口道:“再说,徐校长不是做过更危险的事情吗?都没什么可担心的。”徐慎如马上表示了自己的不赞同:“那怎么能一样?”他稍微抬高声音,口吻变得有些急促了,眼神却没往萧令望身上看,而是只落向面前的湖水。那水面表层泛着银光,整体却显得黑黢黢的。萧令望反问说:“有什么不一样?”他答不上来。他对自己看得轻,对萧令望看得重,但这话不是他想说出口的,他想萧令望倘若明白就明白了,不明白,那就也是命里不需要明白。徐慎如这个人天生带一点轻狂,而且仅是轻狂,跟年少没有必然的关系,所以他至今也易于将自己的生死看成是闲事。但这看法仅限于他自己,并不能将萧令望也包括进去。他这样想了,但也没有再说别的话。他仅仅低下头,借着月光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针,然后问道:“时间晚了,你的行李收拾好了么?”萧令望回答道:“还没……我这就回去。”时间是真的不早了。年轻人估摸了一下,只得不情愿地起身,徐慎如也跟着他站起来,拍拍衣裤上的尘土。萧令望伸出手想去拉他,但那手伸晚了,只徒然在虚空中划过。徐慎如瞥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笑笑,揭过了这尴尬的片刻。他问萧令望:“明天早上是几点?你怎么走?”萧令望便掏出车票,递给他。徐慎如接过去,那轻飘飘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在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他没仔细辨认,但他知道白门两个字应该就写在上头,是这年轻人即将落脚的地方。萧令望就要离开平京了,要过江,去战场,然后或许又要去别的地方……这想法原本都只是想法,至今才真正附着在这张薄薄的纸片上,在徐慎如面前凝成了实体。他稍稍用力地握了握那张纸片,复杂的情绪在喉咙里横亘着,令他说不出一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把这纸片递回去,很郑重地低声说道:“祝愿你一路顺风。”说完了,他翻了翻口袋,结果除了一只钱包什么也没找出来,捏着钱包略迟疑地笑了一下。他本想找什么东西作为赠礼回给萧令望,却竟没有什么合适的,找不出来。萧令望见状,主动问道:“徐校长在钱包里会放相片吗?”徐慎如顿了一顿:“好像是有的?”他于是在钱包里面摸了一摸,竟当真摸出一张相片。那还是许多年前被人拉着去拍的,之后便被遗忘在家里,又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了钱包,不意在此时又翻了出来。萧令望请求道:“那可以送给我吗?”徐慎如失语片刻,没有拒绝。年轻人细心地将照片塞进自己衬衫胸前的口袋,然后往他这边又走了一步。走了一步,又退回去了,就像是曾经想拥抱他一下,又没有。徐慎如注意到了,问道:“怎么了?”萧令望摇了摇头。他只说:“徐先生再见。”只消一转眼,他便消失了。高楼风雨在这年的十月,刚刚开学不久,北部便开始承受敌军的轰炸。平京的状况要稍好一些,至少在机关和人员开始迁移之前还是这样的,但离海岸稍近的城市,则没有这样幸运了。徐慎如的一个朋友,就是那照片里跟他一起演过《茶花女》的王采荆,一直在外地任教。王采荆所在的英华学校,便在某一次轰炸里被投弹摧毁了。那是学校所在的城市第一次遭受轰炸,人们都没有太多准备,更想不到敌机居然向非军事目标投弹,英华被炸了个措手不及,可以说是鸡犬不留、死伤枕藉。幸好那是个假日,并非全员都在校内。王采荆因为住所离校有一段距离而逃过一劫,他的师友亲朋却有多人遇难。英华一向是江北名校,历史十分悠久,与其他大学都不属于同一个派系,它一直以其独立的地位而成为许多学人仰望的高标,不意落得如此结局,甚至因为即将南渡而无力复校。连校长本人都在这次事件里受伤颇重,这所名校只能匆匆忙忙将所剩无几的人员拆分成了两三部分,一部分暂时归附于中央大学,另一部分则与外校大学一同迁移。王采荆在十月中旬便来平京与徐慎如相见。他们二人在外国读书时是多年合租的室友,至今关系也是十分亲近的,因此徐慎如听说王采荆惊魂未定地借住到了中文系的蒋瑶山家里,便找了个机会前去拜访。他进门时,蒋王二位正在翻检东西。徐慎如在门上敲了几声示意,蒋夫人已经端了茶水来招待他。四人在茶几前落座,徐慎如打量了自己的旧友几眼,温声笑道:“采荆,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