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采荆跟徐慎如一样从不用字,所以大家都喜欢叫他的名,音调还颇上口。他生得瘦,但骨架宽,整体看着是很高大的,衣裳则喜欢穿宽松的,倒不拘中式西式。徐慎如很认真地瞧着他,见王采荆身上挂着松垮的绸布长衫,戴副银白边框的眼镜,样貌并不怎么显年长,仪态也依然是很斯文秀气的。但他一开口说话,就跟斯文秀气完全是两样,语气颇为激动地对徐慎如嘲讽道:“你们做的好事!国都守不住,搞得我跟着流离失所。”蒋瑶山拉了他一把,叫他消消气,然后无奈地朝徐慎如摇头微笑了。徐慎如却是不以为意,苦笑一声道:“又不是我在管事,采荆一见面就送这么大一顶帽子,真是叫我惶恐哪。”王采荆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挂着议员的名。你要这样说,那便想是尸位素餐了。”徐慎如就低下头去笑:“薪水而已,我何必跟大洋过不去。”这个理由倒很能使王采荆信服似的。他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那最好不过了。正正好的。”蒋瑶山很好奇地给另外两人捧哏起来:“是怎么个正好法?蒋某愿闻其详。”王采荆对徐慎如说:“你这么有闲钱,眼下我正困难,学校里东西都烧干净了——”他打秋风比做论文更快。徐慎如习以为常,平静地咽下一口茶,也不叫他说下去便答道:“好,我知道了。明天你来找我就是。还不还自然在你,我都不碍事。”他这后半句倒令王采荆瞪眼了:“这话可就不大好了呀。徐四,你想一想,我哪一回欠过你的钱啦?”这倒是真的。王采荆虽然随时能搞出亏空,但他也从不随便拖欠朋友的借款。他也跟二十年前一样,一到了没人的时候,还是最爱叫徐慎如做徐四。前边两个字是固定的,后缀则随时间变化,从以前的“徐四少爷”到后来的“徐四先生”,搞得徐慎如哑然失笑,直跟他说:“先生就够了,你可不要叫我徐四老爷,听着像是乡下跟人抢十八姨太的那种人。”王采荆在这件事上,也只是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很听他的话。徐慎如暗笑一声,无奈地摇头,接着看蒋瑶山站起来在整理他的藏书。外头忽然滴滴答答地落了雨。秋雨和春雨比起来自有不同,冷清又萧索,听得三个人一起叹了口气。王采荆一边帮忙翻检,一边说道:“哎,准备着吧,你们俩倒是要提前准备。我这个人就一点行李随处化缘,连收拾都省了。”蒋瑶山性情温和,还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都是红尘中人,不是拖家带口就是俗事缠身,比不得采荆你‘烟蓑雨笠卷单行’的。”王采荆眨了眨眼,忽然便沉默了,端起了茶杯。但是在平京的机关和人员,到最后也并没有来得及真正向白门迁移。以前的历朝历代惯于选择这样的方案南渡,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有江水的天险可守,但到了这个时代,这条奔涌了无数年头的河流也早已经无力再庇护她的子民了。白门那一带陷落得甚至比平京还要早,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还正准备在平京度过迁都前的最后一个除夕。腊月二十三那天,蒋瑶山特地邀请了王采荆和徐慎如小聚,徐慎如来得早,王采荆明明是住在蒋家的,下午出去之后却至晚未归,不知道去哪里了。徐静川和蒋瑶山的一双儿女早都等得饿了,缠着蒋夫人提前开了饭,和那几个小孩子先吃了一小顿。那三个孩子和她自己都已经吃完了,蒋夫人收拾了碗筷,又拿了一瓶葡萄酒出来,给那边还没有聚齐的三个大人喝。她说道:“带着是肯定不会带的,能吃了喝了的就不要留。”徐慎如也深以为然,他酒量很好,毫不客气地就喝上了,一边喝一边等着王采荆,蒋瑶山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些的,只管把多半酒都倒给徐慎如,又提醒他给王采荆留着点。徐慎如喝了不知道几杯,才见王采荆推开门进屋,裹进来外头一身寒气。蒋瑶山问他:“你哪去了?”王采荆道:“我去看看书报。出大事了,你们不知道?”那两人一齐问他:“什么大事?”王采荆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伸手就拍在桌面上:“你们看罢,我不知道怎样说。”先拿起报纸的是蒋瑶山。蒋瑶山只瞥了一眼便倒抽一口冷气,可是他坐在徐慎如对面,报纸背面都是花边新闻和小广告,徐慎如什么也读不出来,只能问他:“你倒是说呀?吊着我胃口做什么。”蒋瑶山从文字间抬起头,看了徐慎如一眼,像是在犹豫什么,张开嘴又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