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你说我傻,可你看,你这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有一日还是被我算计了。”他贴近耳边,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哥哥,我私心说了这么多话,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不……别……”
周兰木费力地说了几个不成句的字,终于彻底陷入了昏睡,这一觉昏暗漫长,一个梦都没有,等到他终于挣脱梦魇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
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冷汗,仿佛刚从水中爬出来一般。周兰木怔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拨开了面前的纱帐,纱帐之外,方和低眉顺眼地跪着,见他醒来,便呈上了一封信。
周兰木没接,他突然觉得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从前伴随着周身那种沉甸甸的痛感,竟在一夜之间突兀地消失了,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感觉头脑间连常有的昏沉都已不见踪影,平静得宛如新生。
须臾之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发疯一般撩开了自己的衣袖,果不其然,那个伴随他半生、如同噩梦一般的黑色月亮,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信中照旧是最熟悉的话语。
“承阳吾兄,见字如面。”
“弟辞兄远游,切勿来寻,惟愿,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顺颂春祺。”
第98章绝歌行
西野为了会面,特意在姻痴山下搭了一个高台,以表盛大。高台中间设宴饮台,最高处则以帷帐相遮,作为休息处。此刻周兰木正窝在帷帐当中,饶有兴趣地喝着手边的马奶酒。
他大病初愈,面色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但整个人的精神却看起来很好。
陆阳春在一旁站着,眼瞧着他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安。
今日晨起他看了楚韶留下的信后,沉默地在桌前坐了良久,最后着他把方和唤进房中,两人关起门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待得再出来之时,已经看不出他早先的情绪,陆阳春看着周兰木如寻常一般换了衣物,整理仪容,随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起驾到姻痴山下与伏伽阿洛斯会面。
但他隐隐约约能猜到楚韶做了什么……所爱之人就此离去,真的不会伤心么?
周兰木却完全没有他这么烦恼,瞧着心情很是愉悦,甚至还来早了,陆阳春站在他身侧,没忍住,最终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小楚将军……”
“无妨,”周兰木飞快地答道,“本来就是该死的人,把我体内的毒蛊引到他身上去,不过是换了个死法,临死前还做了善事,我感激他一辈子。”
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拂过自己腰间的玉笛,他已经好久不曾吹过了,却一直带在身上:“休要再提。”
他既然这么说,陆阳春也只能低头不再问。
他垂着眼睛,忽地闻见风中传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
一个异族青年从远处帷帐打了帘子进来,远远地只能看见一袭暗红色的异族服饰。走近了些他才看清,对方编了一头的繁复小辫儿,马尾很高,饰以翎羽,长得十分神气漂亮,他每走一步,腰间长刀上挂着的骨铃便随之一响。
听闻西野人传统,以发辫记录战功,瞧这满头的发辫,可见此人的高贵。
周兰木定定地坐在原地,看见他一步一步走近了,微微一怔,才露出个十分愉悦的微笑来:“殇允大君安好。”
“好久不见。”对方回道,他嗓音微哑,官话却已说得十分流利,“上次与皇太子逝川城中一见,不过几日功夫,已要改口称陛下了。”
周兰木本以为这是他第一次见伏伽阿洛斯,却没想到全然不是生面孔。
早在逝川城中……白沧浪和楚韶喝醉了的那个夜晚,这个人就只身前去见过他。
周兰木心头一跳,却皱了皱眉,努力思索道:“殇允大君的重华族名字,似乎是叫傅允洺?”
对方应了,微微抬起头,在他对面坐下:“我母亲是重华族人,原姓傅,我这些年到大印来了几次,一直都用着这个化名。”
他已经来过大印境内几次,想必是来探测民意,如此坦率,倒让周兰木有些意外。
“上次见大君,官话说得还没有如今这么好,”周兰木端起手边茶杯,小抿了一口,“我倒对西野的语言也颇感兴趣,不如大君改日也来教教我?”
“自然好。”傅允洺笑道,“这几日晚来,唐突了陛下,是我的过错。”
“说起晚来,我听闻格里拉城外拜神庙有一桩奇事,”周兰木淡笑,“大君在那天祭祀三日,可能给我讲讲是何奇事?”
傅允洺倒也不推辞:“陛下可曾听闻,西野信奉大殇神母,王族伏伽氏历代子女当中,必有一人是被大殇神母选中的人。”
周兰木眉毛一挑:“哦?”
“这选中的人被称为‘神子’,自出生起便被供奉在拜神庙,”傅允洺道,“神子享整个西野的供养,无情无爱,尘缘净断,一生不出拜神庙,死后需百人生祭。神若有旨意,会降临在神子身上,他的一颦一笑,生老病死,都是神给西野的预示。”
周兰木“啧”了一声,却没插话。
傅允洺便继续说:“这传统几百年之久,从未中断过,西野在其庇护之下得以平安至今。可是到了我这一代,突然出了些事情……”
他看了周兰木一眼,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道:“我的兄弟——被选中的神子,在九岁那一年,突然杀光了拜神庙所有的看守,出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