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站在简旌身后的甘小栗突然看了张靖苏一眼,两人视线在这会场之上对上了,张靖苏的眼里多了一分松懈。
这段时间你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你会出现在简旌的背后——原本是林育政站立的地方。
甘小栗那张巴掌大的小尖脸像是长开了一些,不知是不是消瘦的缘故,面庞显得棱角分明,眉目中英气更盛,可随之而来的也沾染着忧愁。张靖苏忍不住要想,他到底是更像金岁寒,还是更不像了?
会馆里依然是吵吵嚷嚷、各说各话,张靖苏收回心绪忍无可忍地说到:“怎么样,到底还准备替那些学生家里交赔偿金吗?”
被他这一问,就好像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众人炸开来,有人说:“奇耻大辱,这和清朝割地赔款有什么区别!”也有人说:“救孩子要紧,要不以商会的名义大家凑一凑?”还有人质疑:“日本人凭什么抓人?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多数人只顾着把仙兰街上的事情说了又说,爱国学生们到日本商店和旅馆门口示威,结果对方早安排好人拿枪等候着,学生们无所畏惧,带着怒火就地拿石头和木棍砸了店,而带头的几个终归还是不敌对手被抓去。
那小日本说,学生们妨碍他们正常经营还弄坏他们店铺装修,不赔钱来不放人。
简旌一言不发,他压根儿没准备说话,他现在是商会的代表人物,一言一行足以影响商会去向,他既不想轻易答应去救学生,以免助长了学生的情绪,又不想爽快地答应组织赔款,显得他过分软弱,于是他把矛头转向了白十九公:“老爷子,这事也得征求征求您的意见。”
白十九公喝着茶,咣当一声扣上茶碗盖,说到:“我有什么意见,这里不都是你简旌说了算,你比上一任的金医生强就强在担当上。”
金医生被简旌挤掉会馆主席的位置之后,开始是把自家茶园让给了英国人,后来陆陆续续卖掉他家大半的祖产,如今两手空空去南非安度余生去了。
简旌听了白十九公的讽刺不恼不气,说到:“唉,大家总得拿个主意,这学生怎么救,赔偿赔不赔。”
听见话说到此,张靖苏实在坐不住,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他直接站起来说:“不必再耽误大家时间了,我去仙兰街找他们谈放人的事。”说着他大步离场,留下一个孤勇的背影,他这个“黑田总领事的顾问”身份今后也不管用了,就在黑田的讣告正式传过来之前先让它再发挥一次作用吧。
由始至终甘小栗只是默默地凝望。
栗少爷的心眼(一)
结束会馆的例会,简旌一言不发,司机王富贵将他和甘小栗一起送回简府。回去的路上,甘小栗坐在简旌旁边,时不时偷偷侧目,想从简旌的脸上窥探到他的内心活动。
“你有什么话,尽管开口。”
甘小栗开口了几次才说出话来:“老……老爷……”
“还不改口吗?”简旌严厉地说。
“我……”
见甘小栗面露难色,简旌也放缓了态度,说到:“算了,拜过祖宗再改口吧,你说吧,什么事?”
“真的就让张老师一个人去找日本人谈吗?这样能救出那些学生吗?”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不是刚刚会上大家都在讨论这个吗?”
简旌露出牙齿笑了,他说:“要是大家真的想救出那些学生,早就开始行动了,哪会坐在房间里东扯西拉。”说着他又看了一眼甘小栗,只见甘小栗涨红着一张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于是继续说:“我带你去会馆,主要是提前让大家见见你,你也趁这个机会好好认识一下槟榔屿上这些商人,以后都是要打交道的。依现在英国人不断退让的情形来看,这小日本也不是说想得罪就能得罪,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知道以后呢。你大可不必把心思放在学生身上,至于张靖苏,你知道他在上海的时候是给日本人当顾问的吧?也许真有人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了那些学生呢?”
张靖苏怎么说也是简行严的老师,还是简旌亲自为儿子选择的人才,甘小栗听简旌说得何其淡漠,心中十分难受。他虽然对张靖苏的身份心存芥蒂,但是自己能够来到槟榔屿,可以说和这个人脱不了关系,况且他不止是帮助过自己,更对自己抱有一份的复杂感情……甘小栗到底没办法只当他是个毫无干系的人。
加上简旌对日本人的那套说法让甘小栗不能苟同,他只好把不满埋在心里。
“好的,老爷,我明白了。”
简旌在甘小栗的膝头轻拍了一下算是作为鼓励:“拜过祖宗之后就要改口叫爸爸了。”
甘小栗点点头,别过头望车窗外。汽车从圣乔治教堂前经过,他看见教堂门口站了好些英国人,从衣着上看应该是普通居民,他们携家带口,带着大小行李,一副准备踏上旅途的样子。这下他明白刚刚简旌话里的意思,日军一旦打来南洋,英国人是要丢下他们的。
“我看你很聪明,教给你的东西一学就会,以后去学校里头也要用功学习,你再也不是住在姓周桥的甘小栗了,你是我简家的养子,就是行严的弟弟,将来行严要是继承了家里的生意,你是要当他左右手的!”
听简旌提到简行严,甘小栗的肩膀立刻矮了半寸,自他从姓周桥回到简家、简旌和夫人将他叫到书房去之后,简行严已经好几天没跟他说过话了。
甘小栗记得当自己跟着简旌和简夫人从书房走出来,简行严带着迷惑的表情问他们怎么回事的时候,简旌说了一句:“我们已经谈完了,我和你母亲决定收甘小栗为养子。”那一刻简行严的眼睛里闪过的光像是飞刀一样。
这些天里,甘小栗被安排住进了二楼的客房,在走廊遥远的另一头。房里的摆设虽不及简行严房中的奢华,却比甘小栗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上太多。如今他早上醒来的地方,不是在鄞县隔离病院的棺材里,也不是在姓周桥小木屋的行军床上,而是一个干净宽敞的房间里,床头挂了副西洋画,上面的花瓶跟真的一样,鸟叫声从敞开的窗户传过来,一同传进来了还有天井厨房里佣人们做饭的声音。这样的生活他从前想都不敢想,可真的实现之后,伴随他的却是噩梦缠身。每天晚上他都在梦境中陷入深深的自责,妹妹小桃和西服店的人轮番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为什么你还不来救我!”
“为什么唯独你能活着离开隔离病院?”
“为什么你不替我们找日本人报仇?”
有时候阿爸也会跑出来,阿爸的脸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修眉俊眼,笑微微的搓着双手,他穿一件灰蓝色的布褂子,蹲下来抚摸着甘小栗的头,仿佛甘小栗还是小时候。阿爸说:“凶手就是简旌,快去杀了他全家!”说着他瞬间变脸,五官四分五裂在面部游移,手也变作老鼠的爪子。
直到阳光照进房间,将甘小栗唤醒,浑身大汗淋淋也不知是热还是梦中受惊。
回到简府,汽车穿过花园,简行严正在那里捏了份报纸喝下午茶,自从宣布甘小栗即将成为他的“弟弟”之后,他又回到了以前没有甘小栗在身边的生活,商行也不去了,整天招猫逗狗,和张眠花李宿柳的往来又渐渐的多了。甘小栗从车上下来,他眼皮也不抬一下的继续盯着手中的八卦小报,报上正在报道一场“交际花”的选美活动,上面写着“蔡咏诗一举夺魁,当选首届’花国女王’”。
简旌见儿子进来退步不少,知道他是在用行动向自己提出抗议,便视而不见地快步从旁穿过去。
见没有其他人,甘小栗便在简行严面前停下,他凑的非常近,影子投到简行严面前的报纸上,一阵风吹起了报纸的页面,甘小栗的影子随之滚动。简行严低着头将这副景象看到眼里,强忍着要抬头的冲动把脑袋埋得更低,像只鸵鸟一样,他对自己说:不听不看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