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逸绅一行和四喜梅的马车几乎同时到达兰昭寺,只是一个由寺中僧众自正山门迎入,一个绕到寺后经由运送柴米的后厨小门进入寺内。
青衣老鬼似乎与寺中的和尚们很熟,他们的马车一进门就有人来迎接。青衣带着海棠穿过膳堂去见亟沅,身后还能听到老鬼打趣那些和尚的声音。
“我先进去,如果师父不愿意见你,那我也爱莫能助。”来到西厢一间幽静的小屋前,青衣把海棠拦在了门外,并把手伸到了她面前。海棠愣了愣,把那颗金刚菩提子交到了青衣手里。
青衣拿着菩提子就进去了,海棠忐忑的等在门外,对她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所幸的是,这种煎熬并未持续多久门就开了,不是青衣,而是一个老头儿。老人的身形有些佝偻,但看得出来精神很好,双目迥然有神。两道长眉从眉尾自然垂下,与嘴边的花白胡须连在了一起,就像戴了一张多毛的面具。
海棠一眼就认出面前的人正是亟沅,只不过当初见他时他的眉毛还半白半青,如今再见已经全部花白,腰板儿也不如当初挺拔了。
“这菩提子是你的?”亟沅打量着面前的小丫头,扬了扬手中的菩提子问道。
“是我师父的!”海棠坦然迎下对方的目光,气息因为激动而略有些浮乱。
“你是说,衍休和尚是你师父?”亟沅挑着眉问道,将握着菩提子的手背负在了身后。“我记得,那和尚就一个女弟子,不过,那女娃娃可比你漂亮多了。”
海棠闻言突然就安心了。亟沅还记得师父的女弟子,如此一来就好办多了,她原本还担心他年纪大了不记事,把仅有过一面之缘的她给忘了呢!
“前辈可否进屋再谈?”海棠微微颔首,言下甚是恭敬。
“前什么辈啊?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吗?”亟沅不乐意的瞪了海棠一眼,海棠不敢惹恼他,正要开口解释,却见亟沅又突然扭过头冲她一笑。海棠哑然,心想着自己一会儿还是少说话为宜,这老人精的心思,实在教人难以捉摸。
进了屋,海棠中规中矩的跟在亟沅身后,眼睛悄然打量着这间屋子。不大的客房,因为陈设简单而显得有些空旷。花窗大开,光线明亮,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屋内的常青松、白石筑造的圆形陵塔以及顺眼往上的山影。房间左边放着呈放文具的桌案,屋子正中摆放着桌椅,右边安置着一张卧榻。卧榻靠墙一侧开了窗,能看到院子里的景儿,却是肃冬的萧条。
“说吧,你想谈什么?”亟沅大喇喇的靠在卧榻上,候在榻前的青衣立即递给他一个毛呢筒子。亟沅不悦的睨了她一眼,那神情与刚才听到海棠唤他前辈时如出一辙。可再看他的双手,已经忙不迭的钻进了温暖的筒子里。天愈发冷了,这兰昭寺建在山里,更是阴寒,他这把老骨头可受不得冻。
海棠忍俊不禁,正要说话,却在看到一旁的青衣时噤了声。青衣知道她对自己心有顾虑,也不说话,兀自出门去了。亟沅的目光一路追随着自己的小徒弟,矍铄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亟沅大师,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是否知道衍休师父的近况,他……还好吗?”注意到亟沅的心性如小孩子一般,海棠便刻意省去了前辈晚辈以及敬语。酝酿半晌问出这么一句,海棠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却又怕知道答案,亦或者说,她今日来寻亟沅,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接受事实的理由而已。
“我凭什么告诉你?”亟沅眉毛一挑,花白的大胡子随着话音一颤一颤,甚是讨喜。可这个时候,海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是沐紫凝,咱们曾经在国安寺见过的!”海棠一字一顿的说道,见亟沅丝毫不以为意,便料到了如果不让他见一见沐紫凝,他是不会说的。
取了头上的海棠木簪,解下黄色丝带,海棠在路上就料到了会有此一着,因此并没有过多犹豫。将双手伸至后脑勺,海棠深吸了一口气,寻到脑后的印迹,再慢慢用指尖逐渐挑开。慢慢一揭,海棠的头皮就像被生生掰开了一样露出一个新的脑袋,场面甚是诡异。拉着‘头皮’往下撕,竟连脖子也扯掉了一层皮。而此时,那新脑袋上已是另一张面孔。弯眉不画却似黛青,朱唇不点却如花红,眉眼如画似画师精心勾勒。一握青丝由丝带束紧垂在脑后,正是她盘发髻的那一绺。白皙的脸蛋儿上有显而易见的憔悴,却不似病容,反而透着一股我见犹怜的味道。
与此同时,一个精致的人皮头套出现在海棠的手里。
这个人皮头套是沐紫凝从梦离房中偷来的,想当初去偷这个头套,还险些被丽娘抓个正着呢。不过现在想来,为了这个头套冒一次险也是值得的。
这个头套制作的相当精细,面部五官足以以假乱真,皮质轻薄柔软,可以完全贴合在人脸上,所以戴上后的表情与不带时几乎没有差异,更不会显得生硬。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头套,而非面具。易容的人皮面具仅能覆盖面部,发际线间的贴合处极易被人察觉。哪怕制作再精细,也瞒不住行家的眼睛。而沐紫凝这个是头套,所谓头套,就是把整个脑袋覆盖起来,连头发都是假的。开口设在后脑,被头发所掩盖,所以任凭是行家高手,也看不出破绽。
当日,非央怀疑海棠就是易了容的沐紫凝,便让易容高手非音去看,结果这头套开口异常隐蔽,下端甚至延伸到了脖子以下,所以任是非音那样的高手也未能看出端倪。
“亟沅大师,可还记得我?”撕下伪装,海棠变成了沐紫凝。亟沅被这大变活人的把戏给惊呆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沐紫凝手中的人皮头套上。
“女娃娃,把那个东西给我瞧瞧。”亟沅从床上翻身坐起,伸手就要去拿沐紫凝手里的人皮头套。沐紫凝勾唇一笑,利落转身,亟沅顿时扑了个空。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给你瞧也不迟。”没想到亟沅会被这个人皮头套所吸引,沐紫凝抓住了可以讨价还价的筹码,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他如愿。
“嘿,你这女娃娃……”亟沅叉着腰望着沐紫凝,准确来说是望着她手里的头套。大胡子一翘一翘的,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吹胡子瞪眼。“你刚才不还叫我前辈来着吗?现在前辈看你个小玩意儿还跟我谈条件?你也太不尊敬前辈了吧!”
呵,现在开始倚老卖老了!
沐紫凝往后退了一步,反手将人皮头套背到了身后。“前辈,你想不想知道这头套如果戴在你头上会是什么样子?”
“嗯嗯嗯!”亟沅捣蒜般的点头,却见沐紫凝又退了一步。
“那就先回答我的问题吧!”头有些晕,沐紫凝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虚汗,退到房间正中的桌边坐下,遥问亟沅。“前辈可有师父的消息?他……可还在国安寺?”
“嗯,在那儿呢!”亟沅讨好似的冲到沐紫凝跟前儿回答,眼睛滴溜溜的直盯着那头套。这东西倒是有趣,他见识过那么多易容之术,竟没看出这东西的破绽,可得好好研究研究。
“真的?”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沐紫凝激动的起身确认,神色间难掩惊喜。
“是啊,你去国安寺陵塔园找新建的陵塔,没有刻名字但是却篆刻着大篇铭文的,那就是他啦!”亟沅自顾自的说着,右手猛地一伸,成功夺下了人皮头套并兴致勃勃的把玩起来,嘴里继续说道:“你什么时候去见他都可以,反正陵塔没有脚,也不会跑。哦,对了,你去的时候可以带点儿好酒,你别看他在人前装得跟活菩萨似得,实际上馋酒得很呢!”
亟沅自顾自的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沐紫凝已经完全呆住,整个人就像被冻僵了一样。心口处有好几股气争先恐后的往上窜,都想顺着喉咙跑出来。可惜喉咙只有一个,那些气便在丹田处缠绕碰撞,最后化作一股热气往上冲。沐紫凝的喉咙动了动,嘴里瞬间蔓延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最后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映得那张脸愈加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