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你说你这是……”亟沅见沐紫凝嘴角渗血,身形也有些摇晃,赶紧扶了她坐下。“你说你这是何必呢?至于这么伤心么?这世间上最公平的一件事就是每个人都会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再说了,那老和尚都活了那么久了,也青史留名了,轮也该轮到他死了。”
亟沅喋喋不休的说着,虽然是安慰沐紫凝的话,但那话却不怎么中听。若不是察觉到了他话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缅怀和感伤,沐紫凝兴许都会开口骂他。
人生在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态度。伤心不一定要哭,漫不经心也不一定是不在意。譬如她,三番两次的从莫扬身边逃离,却并非是不愿意和他相守。
“师父……他是什么时候圆寂的?”知道自己不能掉泪,沐紫凝只能强忍着眼中涌动的泪意以及心头的悲痛。
“不清楚呢,国安寺到现在都没有公开和尚死了的消息,也不知道是为了哪般。不过依我推断,应该是在七月份。我和老和尚每个月都会通一次信,怕的就是两个老东西什么时候翘了辫子都不知道。十多年了,月月如此,一次没漏,可自从七月份起,就没再收到他的信,我就知道这和尚见他的西天佛祖去了!”
“七月……”沐紫凝喃喃自语。“那不就是莫扬追来与我一同去南城的时候吗?他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亟沅冷不丁的问道,已经把人皮头套套在了自己脑袋上。他留着大胡子,头套的皮质无法与脸贴合,呈现出来的便是一个歪嘴斜眼的长发姑娘佝偻着腰,穿了一身臃肿的深色棉衣,怎么看都觉得怪异。
沐紫凝望了他一眼,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字条,上书‘心化万物,上善为智’八个字。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柔中有刚,正是上次离开国安寺时衍休赠给她的八字箴言。沐紫凝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时候竟然就是她和师父的最后一面。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可惜我慧根尚浅,至今无法参透这八个字。”望着手中的字条,沐紫凝难掩悲戚。亟沅听她这么说,好奇的探过头来,看清了那八个字,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也只有那和尚信这些鬼东西,什么智什么善?依我看啊,运筹帷幄趋利避害,这就是智;不生害人之心独善其身,这就是善。这老东西,被那鬼扯的大智大善迷了心,害了自己不说还来害你,怪不得死了都留不了名,还被人瞒着不让人吊唁。”亟沅一边调整着头上的头套一边说着,声音被捂在头套里有些沉闷,沐紫凝却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是说,师父是被人害死的?”沐紫凝惊问道,虽有些断章取义,但也隐约从亟沅的话里听出了这意思。
“啊?你说什么?”亟沅突然就开始装傻了。“哎,你给我看看,这个嘴巴在哪里啊?我怎么找不着啊?”
沐紫凝沉默不语,脑子里开始还原由御城南下途经阜阳国安寺期间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见莫扬,莫扬被掳,飞针夺了冷奕他爹的性命,然后是杨柳村火海救人……在那几天里,她与衍休师父相处的时候并不多,可是看得出来,师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无伤无病痛,又怎么会突然圆寂呢?还有,师父是誉满全国的高僧,一朝圆寂定当举国哀悼吊唁,可国安寺却掩盖了师父离世的消息,就连葬其骨灰的陵塔也没有刻名字,其中必有隐情。
“师父!”沐紫凝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是青衣。“师父,小王爷携高人玄尘道长前来拜会。”
“前辈,有人来了!”沐紫凝闻言,起身就要去帮亟沅脱他头上的头套,岂料亟沅不愿意,一路躲到了卧榻上。沐紫凝心下着急,生怕在别人面前露了面,当即跃上房梁躲了起来。
“女娃娃,你别担心,他们进不来,我不会让他们进来的。”还没察觉到沐紫凝已经躲起来了,亟沅一边整理头上的头套一边低声说道,紧接着又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惨叫,把梁上的沐紫凝都给吓了一跳。“哎呀,青衣啊,你快来啊,我怎么又尿在床上了?呜呜……青衣!”
微微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有惊讶,有委屈,还有尿床之后的难堪。不愧是梨园大师,仅用声音就生动形象的演绎了一出老人失禁尿床的戏码。若不是一直盯着下面的亟沅,说不定房梁上的沐紫凝都会被他给糊弄了。
门外很快就传来青衣向沐逸绅致歉的声音。“小王爷恕罪,你看这……”
“无碍,青衣姑娘还是先去照顾亟沅大师吧,逸绅先告辞了!”说罢,沐逸绅当即领着高人玄尘走了。青衣等他们出了院子才推门进屋,却见亟沅的身体上顶着一个极为怪异的脑袋,不由得一愣,后来瞧见了桌上的黄丝带以及海棠木簪,这才反应过来。
“师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当着我用尿床这一招。”青衣没好气的说着,横眉冷对间又有些无奈。这老头儿,净玩这种把戏,是老鬼倒还好些,尿了床直唤她,难不成是要她帮他换裤子不成?说罢,青衣又转向梁上的沐紫凝。“下来吧,人已经走了!”
沐紫凝闻言,从梁上一跃而下。本想叫亟沅归还头套,不过见他玩得这么起劲,想来定是讨不回来,便坐在一旁等着他玩腻。
“你就是衍休大师的徒弟汝宁公主吧!”青衣拿起桌上的海棠木簪把玩着,语气是淡然的陈述而非疑问,显然是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沐紫凝点头算作回应,心中有些疑惑青衣何以会认识自己,但却没有问。青衣洞悉了她的心思,便主动回答:“这老头子常拿我和你比,说衍休大师的徒弟是如何的倾国又倾城,回眸百媚生。又说我这一张苦瓜脸,估计被辈子都嫁不出去。”
青衣说着,言下却有笑意。沐紫凝讶异的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你别诋毁我,我说的是你三十岁之前肯定嫁不出去,可没说是这辈子。”榻上的亟沅终于对准了头套上的嘴巴,赶紧辩解道。
“三十岁都没嫁出去,那这辈子还能嫁得出去?”青衣白了他一眼,又转向沐紫凝。“你这次来是……”
“问问我师父的事!”沐紫凝看了亟沅一眼,见他仍旧沉浸在头套带来的乐趣中,有些犹豫的回答道。老实说,她并不完全信任这个青衣,只是想着亟沅与师父是故交,又交情颇深,若是青衣不可信,那他应该就不会让青衣留在这里。然而亟沅并不在意青衣的存在,青衣又似乎对自己知之甚详,沐紫凝这才没有隐瞒。
“那你现在知道了,是要去国安寺拜祭你师父了?”青衣开口问道,语气与亟沅如出一辙,不愧是师徒俩。
“现在还不行!”沐紫凝摇了摇头,想到至今生死未卜的莫扬,不由得眉头深锁。已经戴上头套的亟沅与青衣对视了一眼,都猜到了这汝宁公主定有烦心之事,但都默契的没有去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四喜梅上下统一信奉的不二信条,也是亟沅的做人准则,他才不会无缘无故的给自己揽事。
亟沅就像一个顽童,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就对这个头套失去了兴趣。正好,天色也不早了,沐紫凝还急着赶回洛邑城,便要回了金刚菩提子并拿回头套重新戴在头上,又变成了海棠的样子。离开兰昭寺前,亟沅提出要给海棠搭个脉,海棠虽有不解,却还是依了他。切了脉,海棠就骑着青衣给她牵来的马离开了兰昭寺。亟沅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面色陡然凝重起来。
“怎么了师父?”青衣在一旁问道。
“唉!”亟沅不语却连连叹气。回了屋,亟沅翻出了一封信,那是衍休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和尚啊,你说,我这也是半个身子进了棺材的人了,还有必要为你那徒弟瞎折腾吗?你倒好,死了一了百了,把好的不好的全部留给了活着的人……”
屋外,青衣听着亟沅的感叹,突然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