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儿子愧疚地痛苦地抽搐着。他大概绝对不会想到爸爸会拿这样难听的话来刺激他。而他明明知道,当了七年机枪班的班长,在提干待批中,被一位军官的儿子挤掉了……
“爸!”儿子走到他跟前,流着眼泪,“你不要气我!你知道我为啥要当这个队长吗?”
冯老五转过头,瞅着儿子。
“我为你!”
“为我?”冯老五吃惊了,莫名其妙!
“为你。”儿子肯定说,“你知不知道,社员对你的看法?”
“我当干部二十多年,一没偷,二没抢!谁对我有啥看法?”冯老五理直气壮,“你娃……哼!”
“可是,你起手当干部的时候,大家分的粮食能吃饱,干了二十多年,现在倒吃不饱了!我参军那年,劳值二毛三,去年复员回来,长了七分,三毛!”豹子说。
“那是‘四人帮’捣乱,农业生产受破坏……”
“‘四人帮’垮台三年了,你看邻近的那些队变化多大!可我们队里还是老一套。而今正月已经完了,我看支部里头也没有个啥举动!社员说,咱把三毛钱的劳值挣到何年何月呢?”豹子说。
冯老五沉默了,自打儿子去年秋后复转回来,他为儿子的出路结了一块心病,队里的事,一来想得少,二来看不准。公社里只是一般号召一下,他不敢自作主张呵!谁知道怎么干才对呢?
“爸!社员说你是个好人。”儿子说,“可也对你不抱啥希望。”
不能不承认儿子说的是实话。这一点,冯老五自己早就感觉出来了。
“你到社办厂去,我把你兄弟们安顿好!我下台呀!我早就不想当这空头支书咧!”冯老五说,“我还不是为你们嘛!”
“爸!大官捞大油水,小官捞小油水,你这个农村支书,只能给儿子求得个社办厂的工人!”豹子嘲弄地说,“社员呢?谁为他们想呢?”说到这儿,豹子居然激动了,声音也高了:“咱冯家滩,二十七八的小伙子不下三十,有几个订下媳妇了?为啥?人家谁把闺女给到这里来讨饭呀?”
冯老五觉得儿子说得太扎刺了,说:“你甭吹!农村事情的复杂性,你还没尝过,就说三队,换过十二任队长了,谁上去也搞不好!你先甭张啰!”
“三队的十二任队长,我一个一个都了解过了。”儿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三个昨黑专门研究了十二任队长的得失,给自己订下了纪律!”
“你再想想!甭一时热血蒙心!等得你后悔的时候,就晚了。”冯老五说,“三队这个烂摊子,凭你仨?哼!好好掂量掂量!”
“我们掂量过了!绝不会比现在更瞎!”豹子说,“要是一年没见变化,我绝不赖在台上!”
村口传来二牛呼叫豹子的声音。
“爸,我要开会去了。”豹子说,“你也该去听听,你是支书,又是三队的社员!”
“我不去!”冯老五说。
“你该去!爸!”豹子说,“我们给社员拿出一个新管理办法,你听了会吃惊的!”
“你……怎么弄?”冯老五担心,“要注意政策性儿!”豹子已经走了,回过头来,得意地说:
“大闹!红红火火地闹!怎样能叫社员吃饱穿暖就怎样闹!”
冯老五看着儿子走下河堤,扯开步子,朝村庄走去。
太阳刚刚冒红,把群山的峰顶染成了红色,雪地里闪烁出耀眼的色彩。
冯老五倒觉得身上更冷了,一股孤独和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潜入心中,我怎么办?
1980730灞桥这条小河年年都要发几场洪水;年年都有什么人被洪水溺死的凶讯;凶讯和洪水一样暴起暴落。
小河确实小,在省级地图上不见踪迹,在县级地图上可就威风地透迤着,似乎比全国地图上的黄河长江还要活现神气。不管怎么说,小河总是存在。夏天旱季里,那一弯细流就显出百般妩媚,千般柔情。男人们从沤热的田禾地里奔到河边,脱下短裤,把臭汗和燥热丢给清凉的河水,落得个神清气慡,好不痛快。女人们提一笼合家老少脱换的脏衣,在水里洗,在石上捶,棒捶声和着嬉笑声,也算得怡然天趣。男人和女人都亲近这河,亲近这水。
一当阴雨连绵,千沟万壑的溪流汇于小河,这小河顿然变得凶恶狰狞,面目全非,黄汤涌着黄汤,排浪推着排浪,呼着吼着,左冲右突,气势相当怕人。也有水性好不怕水而借着洪水暴发之机发洋财的人,此时就很活跃。上游漂下来一棵树,一根椽子或一块木板,他们便跃入水中,起伏于波浪之上,捞得这些洋财,作盖房的木料,令那些不习水性的人眼红。然而也有失马丢了性命的人。这种水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因为它来得缓,涨得慢,人皆防备着。可怕的是突然暴发的山洪,那是山里头突降暴雨,而平原上日红如炙,人们往来于河道之中,毫无戒备,突然一河铺天盖地的洪水涌将下来,跑躲无计,就成了这小河的溺死鬼。
供电局的老李就挨了这个挫。
老李本当年龄不大,才三十冒头,乡下人对一切公家人都称老某,算是尊敬。老李从河北岸过了河,催收了几个村子电费,后晌又推着自行车过北岸去,赶到天黑前回县,与妻子儿女相会。他的自行车后架上装着一袋西瓜,车头上挂着的网袋里装着大蒜、辣椒之类鲜菜,全是那些村子里的个体户农民顺手馈赠的果蔬。他在这条线路上跑了几年了,人都熟了,进得任何村子,干部和村民都认识他,都热情招呼,都愿意送他一点土特产。他走过烤热的沙滩,来到水边,穿着塑料凉鞋,也就不用脱鞋,推着自行车从水里往过趟。水很清,很浅,只埋住半个车轱辘,水流又很窄,不消五分钟就趟过去了。他撑起自行车,脱了长裤,脱了背心,只穿一件衬裤,就噗通一声钻进水里,洗呀,游呀,舒服得简直就跟神仙一样了。如果不是瞅见河下游有女人在洗衣服,他就要脱光脱净下水了。
老李躺在水中,任清凉的河水从胸脯滑过去,像有千万只柔软的手掌在抚摸着。他枕着一块河石,望着蓝天,几缕白云,如烟如丝,如薄纱如蝉翼,悠悠袅袅,徒然涨起一种愉悦之情。猛然间,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从大地里头发泄出来的一种沉闷的嗡隆声,又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初听时并不在意,错以为是飞机从远处飞过在河川两边原坡上的回声。不大功夫,那嗡隆声愈来愈响,像千军万马驰过荒原,突然变成一种吼声。他心里顿然感到一种恐怖,一种颤栗,就从水里蹦起来,往上往下一瞧,只见上滩和下滩有几个人如逃命的兔子似的奔跑;再往上一瞅,天哪,一片黄汤,裹着一片浑雾正扑将下来。他顾不得穿衣,推起车子就跑。沙滩上软沙如泥,不能骑车,又离对岸河堤那么远,他心急如焚。眼看着吼声和浑雾越逼越近,一阵冷风直透胸窝。他撒手扔了车子,甩开双手,没命地奔跑……就在老李奔到离河堤仅有三两米远的时候,黄汤和浑雾就把他吞没了,裹挟而去了,简直轻若弹须。